年代的编辑部对业余作者、自然来稿多么重视,甚至投稿连邮费都是编辑部付的,而且不只是一个编辑部如此,而是一种制度安排与一种体系,这在今天不仅不可能,甚至是不可想象的。在商业化的环境中,我们会很难理解当时文学期刊的所作所为,只有将之放在社会主义文学的传统中,才能对这样培养“新人”的方式有所了解,在浩然、王蒙、刘绍棠、高玉宝、李学鳌、胡万春等作家的成长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套培养新人的体系的作用,而对于80年代成长的作家、评论家来说,他们幸运地分享了这一“体系”的方便或好处,却也成了这一体系的摧毁者,他们成了“精英”作家,并以精英的价值观与文学观,与普通读者、也与他们成长的环境拉开了越来越远的距离。可以说余华、吴亮、程德培的成长,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才华,也是由于有发现并培养他们的机制,而今天这一机制已经被破坏,所以在工人、农民中即使存在有文学才华的作者,也很难成长为作家,即使成为了作家,也是与普通读者没有太大关系的“精英”了。
在80年代的“文学繁荣”中,另外一个起很大作用的是作协,我们看一下现在最知名的作家,可以发现他们大多获过80年代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而这一奖项则是作协组织并运作的,它对文学新人的发现与培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作协作为一个半官方的“群众组织”,在80年代文学的繁荣中发挥了重大影响,而这一成立于1949年的组织,无疑是社会主义文学在制度上的一种安排。
不少人对作协颇有微词,比如“断裂”,比如有作家宣布退出“作协”等,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应该建立在事实的全面理解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做一些比较,1949年前作家有不少生活很困难,像叶紫就是贫病交加而死的,朱湘有不少“新月派”的富朋友,却也是因贫病跳水自杀的,作协的建立使作家的生活获得了一定的生活保障,不再仅仅靠卖稿为生,这是其好处,但作协的管理与运作模式也存在一些问题,尤其在1950—70年代,这是应该反思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取消。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俄罗斯的状况,在张捷的《当今俄罗斯文坛扫描》、《当代俄罗斯文学纪事(1992-2001) 》中,我们可以看到80、90年代,在自由派作家的激烈冲击下,原来的苏联作家协会分裂成几个小的作家协会,陷入了发展的困境,不少作家的生活也十分困难,到现在他们向政府提出国家应该支持文学事业,而政府则说,“当初是你们要自由的。”——在这里关键不是要不要“自由”的问题,而是要什么样的自由的问题。
在培养文学新人上,文学期刊与作协逐渐失去了原来的主导作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业化的逻辑,现在出版社与作家直接合作,以“畅销书”的方式运作,期刊被当作一种可有可无的陪衬,另外以“新概念作文”为代表的文学新人培养方式,则对作协的培养体系造成了冲击,2007年一些“80后作家”被吸收入作协,可以视为作协对这种商业模式或“偶像化”新人的妥协。
现在最有商业价值的作家,一是80年代成名的作家,他们将80年代积累起来的名气(象征资本)转化为现实的商业利益,他们对读者的“号召力”成为了资本的赚钱机器,而至于他们写作的内容与方式是不重要的,至少对市场而言如此。
二是所谓“80后作家”,这部分作家是文学的商业化、偶像化转型中的受益者。他们“先进市场,后进文坛”,以出版与市场的巨大力量冲击着中国文学。这些以商业化包装的华丽词句虽然不无青年人的感伤与叛逆,但大多属于撒娇性质,它们不仅对社会与时代的变迁不感兴趣,而且对“80后”的现实处境也并无真实的呈现,或者说只是大城市特定阶层“80后”生活与情绪的一种反映,并不具备普遍的性质。这一部分作品被选择来代表“80后”,或者中国文学,只能是资本运作的结果,而在这背后则隐含了“新阶层”的格调与情趣,或者可以说是一种遮蔽与粉饰。
在这两批作家之外,大部分60、70、80年代出生的作家则是受压抑的,旧有的体制已起不了很大的作用,而他们又没有赶上新时代(除了一些例外,如“美女作家”),处于两边不靠的状态。或者说,这一部分作家是在新旧体制转换中被遗忘、被抛弃的,在今天文学萧条的状况下,无论他们在创作上取得了多大的成就,都不可能像80年代成名的作家那么有名,也不可能像“80后”作家那么有钱。但除去名利的诱惑,或许才能真实地面对现实与文学,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正是在这些作家中隐含着中国文学的真正希望。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80年代文学的一个整体效果:普通读者数量剧减,“文学新人”的培养系统崩溃了,而“大众化”的生产、流通、接受模式也被摧毁了,文学成了精英阶层把玩的玩意儿,或者商业化的一种“产品”。从整体上看,我们可以把80年代文学看作一个转折或过渡,这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折,从社会主义现代性到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转折,从“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到“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的文化的转折,从一种世界想象到另一种世界想象的转折,它的“繁荣”是建立在这两种现代化思路的矛盾与冲突之上的,而它的长处与不足都在于此。
对80年代文学的反思并不是完全否定,也不意味着对其他时代(比如1950—70年代)文学的全盘肯定,我们应该有一种更为客观、多元的态度,所以这里的反思尽管可能是“不合时宜的”,但作为一种视角或许有存在的理由,当然我也希望能看到其他角度的反思,以丰富我们对80年代文学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