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看不起。李水库连初中都没念完,程小桂却是一个高中毕业生,还是在县重点一中读的。
他只跟程小桂提过一次自己的这件事,当即就遭到了嘲笑。当然嘲笑还不是最严重的,程小桂看都没看这个证件一眼,就说他愚蠢到家,根本没长大脑,学来的东西,全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花架子,只合适给一些根本不懂武术的外国人表演,或者只能摆出几个姿势给人拍照,类似于宝安公园老人们每天练习的几个动作。
李水库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然主要还是生自己的气,要知道那几个花架子可是花去了他不少钱。这样一来,他也不想跟程小桂提起,在家里自己已经补习完了高中课的事,在心里他不想输给老婆。要不是这么快出来,他应该拿到毕业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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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歪扭扭的字体和一些让人看了感到亲切的地名,说明了这是一封家信。家信应该更有意思,通篇说的都是大实话,不像城里人的那些公开信,什么亲爱的顾客,亲爱的同事们,这是什么呀,词是用在这些地方的吗?把这种最最严重的词都用上之后,他就感觉人的关系开始越来越远了。
要是平时,一看到这样的信封,即使不看内容,李水库也会感到亲切,有如坐在老家玉米地吹着微风的感觉。这样的信,他会觉得在这个高楼里住的人,其实个个都是有感情的,而不再是机器人,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可怕,可能也包括她的老婆程小桂。什么金领白领,他不喜欢这样的叫法,这根本就不是对人的称呼,而是对衣服和机器的统称。
信从河南平台县寄来的,撕开之后才知道是一封挂号信。
李水库蒙了。
一开始是问信的主人收到不久前寄来的麻雀吗?然后才是信的本意,这是一封向这个大楼里一个女人要钱的信,那个女人叫张曼丽,是这个楼里的一个部门经理。不过在这个大楼里,被人称为经理的人还是很多。如果不是这封信,李水库不会知道这个大楼还有一位和自己家这么近的老乡。看了信,李水库才知道张曼丽以前不是这个名字,而是一个比他还要土的名。信里说,张曼丽的父亲生病了,病得很重,家里实在没钱了,还说本来家里已经答应过她,为了不影响她的前途不想再联系,可是这一次是因为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张曼丽的电话又换了好几次,工作也换来换去,家里总是联系不上,没办法,只好写信。她已经很久没有给家里寄钱,医院说再不交钱就要把人赶出去,如果赶出去的话,人离死也就没几天了。到现在家里欠了很多的外债,包括张曼丽上中专时家里欠的钱也还是前几年才还上。村里那些债主看见爹这个样子,怕还不了,都跑到医院门口来讨钱,尤其是那些债主知道张曼丽在深圳上班,就更加不放过爹。这样一来,医院很生气,已经动员爹快点出院。信里还说,这样做,实在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信写得很短,好像每一句话都重复了两次,写信人笨拙和难过的神情跃然纸上。
信是用圆珠笔写的,只有半页纸。字不仅小,而且踉踉跄跄,好像是一个腿脚有毛病,随时要摔跤的枯瘦妇人。其实看了不到一半,李水库一双手就吓得冰凉。
他明白自己惹祸了,而且是一个大祸。
无法复原的信,摆在面前,就像他的心情。
用了太大的力气撕开,现在根本对不上去,一个上午他用各种办法试过都不能复原。在各种尝试的过程中,这信封已经在他粗糙的大手中出现了明显的皱折、破损。显然,这样正面交给收信人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明白自己努力无济于事之后,他的身体软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脑袋再也没有力气挺立,彻底斜瘫在左肩上方。此刻他再也不想动弹一下。
脑袋里白光一片,连地面也是这样。这刺眼的白光会让人眼睛出现肿胀,也曾使他找不到太阳的方向。此刻,他用肿胀的眼睛看了一下四周,发现每个人都好像在光影里。白光里的程小桂此刻正在宽敞的大厅里神气地走来走去,手指经过的地方,出现了弧线,很像飞机划过的天空。
真是倒霉!为什么碰到了这样的一封信呢,而且是程小桂合同快要结束的时候。之前一直都顺利,想不到,只是吃了一回醋,就摊上这样的一件事情。
一万元!李水库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呢,要这么多的钱一定是大病,信上说是救命钱。
下午三点多,李水库怀揣别人的家书,坐在大楼的保安室里,脸上映着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白光,心里无比难受,他的生活里没有发生过比这再大的麻烦。
最痛苦的是他看见自己的老婆程小桂拿着一个拖把走来走去,他却不能对她说什么。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李水库感觉程小桂还特意向李水库这边看了几眼,不过也都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要是平时,李水库的心里一定又会发痒,身体又要膨胀。可是现在的李水库已没了那情绪。他来到了十七楼和十八楼之间,把身体靠在了墙壁上,这里没有光,可以让他安静一会儿。
他的眼睛对着窗外,窗外的工地上正在打地基。这让他想起自己久违的手艺——泥水工。当年县里修水库大堤,他和村里几个人一起去,结果只有他一个人受了表彰回来,村长带着一帮人在村口敲锣打鼓迎接他,当时乐昏了头,他没经过父亲允许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水库,一家人也没有怪他。也就是那一年,程小桂主动对他好,并嫁给了他。
可是有谁知道,眼下他正为程小桂苦恼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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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就没想过要到深圳打工,他只是想把程小桂带回老家去,完成人生的第二件大事——生孩子,否则的话,结了婚等于没结。只是程小桂的合同期还有六个月,所以只能再等,更重要的是,程小桂想要看李水库的表现。李水库向程小桂保证过,以前的那些事情绝不允许再次发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水库来到了这个单位当上了保安。
当时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才来到了深圳的关外——宝安区。这也是刚刚改成区不久的一个地方,总的来说还有点过去县城的味道。比如说楼房高矮不一,摩天大厦下面很可能就是几间破旧的民房,市场显得混乱,卖衣服的和烧鹅店铺紧靠在一起,衣服里面都是猪肉和鸡屎鸭屎味儿。街道上有一些人穿着很新潮,有的则与他李水库一样土了吧唧,甚至还光着膀子。主要街道上有漂亮的汽车,更有一些晒得黑糊糊的摩托车拉客仔,不断地凑到行人眼前问,去哪里?
李水库从长途车上下来,就是被这种摩托车拦住并拐了几个大弯才把他带到这栋大楼门前的。把他放到地上的时候,李水库身体有很长的时间都没站稳。
两年没见到的程小桂,像换了一个人,当然,这与她穿了一双高跟鞋和一身让人不能亲近的银灰色职业装有很大的关系。两个人一见面,她先是用眼睛四下瞄了半天,然后像地下党的接头,感觉的确没人,才对着李水库露出陌生的微笑,然后大大方方,用标准普通话说了一句:你好!
李水库脑袋瞬间出现了空白,他快速低下头,让眼珠子死死地粘在鞋帮上。不然的话,他担心程小桂还会走上前和他来一个革命同志式的握手。这个讨厌的地方!他在心里骂着。即使这样的时刻,他也舍不得骂一句自己天天想念的老婆,毕竟自己错在先,程小桂的离开是因为李水库,当时李水库不应该听了父母的唠叨,就去骂程小桂。主要是父母看不上程小桂,程小桂一天到晚看书,有时还用一个小本子写一些什么情啊爱呀的肉麻诗歌,这是母亲翻程小桂抽屉时发现的,父母总是认为程小桂不是一个想好好过日子的女人。
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一天到晚这个样子,我们可养不起!母亲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正盯着程小桂刚留了长指甲的手。
什么诗啊,那就是屎!李水库拉开抽屉,动手撕了程小桂的日记本。
程小桂脸上一直都很平静,一句话也没有说。想不到,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离开了家。当时李水库还在睡觉,醒来的时候,还没缓过劲儿,他甚至半天都想不起程小桂离开的原因。
此刻,程小桂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