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眼神让李水库惊慌得眼睛无处躲藏,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次低下头,说了句让自己越发感到窝囊的话:你好!
你好你好!这是人话吗?这是一家人说的话吗?这是孩子娘对孩子爹说的话吗?这是要过日子的人说的话吗?李水库除了伤感,脑子还有一些混乱。直到缓过了劲,李水库还在心里骂道:你好个屁!而在当时,他只是一脸的傻笑,就像白痴那样。一定要忍住啊,是自己错了。先把老婆接回去再说尊严的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想不到他们这个大楼是这个区最高的楼房,看来程小桂信里面没有吹牛。如果想要看到楼顶,一定要想很多办法才行,这是他来到深圳不到一个星期就发现的事情。每次他想去望那些大楼的楼顶,都会被大楼的白光弄得头昏脑涨。他一直想找一个形容词,描绘一下这里楼房的高度和漂亮程度,却总也找不到,尽管他脑子里也装了不少形容词。以前他听过一些回去的人谈起关于高楼的故事,当然也包括那些没领到工资不敢回家过年而跳楼的。可真见了这样的楼房他还是大大出乎意料。他曾经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个大楼,每次都感觉到楼的身后冒着寒光。
这个大楼住了很多家单位,这让李水库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七十二家房客”。李水库观察,这栋大楼进进出出多数是工厂里办理城市暂住证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之后的就是一些做生意的人和大热天还要西装领带打电脑的白领男女。
深圳比他想象得要热上一百倍,却好上一千倍。到处都是这样白光闪闪的高楼,到处都是让他无比羡慕的男人,到处都是让人心虚气短的女人。每次看见这些女人们,都会让李水库脑子不再好用,她们说话和走路的样子让他浑身酥麻喘不过气。在李水库眼里这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是他父母和兄弟姐妹累死也想不到的好地方。
李水库站在大楼大厅的中间,心里感到有些不真实,也不踏实。大厅右侧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屏幕,上面播放着深圳的风光和各种管理规定。中英街、世界之窗、欢乐谷,然后是就是大梅沙。大梅沙的大浪扑过来,李水库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他闭上了眼睛。再后来就是著名的深南大道。这个大道在深圳里面,要去看,需要办一个边防证。街上灯火辉煌,让李水库的身体随着灯光飘了起来。从这个灯飞到另一个灯,他不能再看了,头脑感觉到了晕,心里乱成一片。也只是看了几眼,李水库的眼球似乎就被粘在了上面,整个人被吸在屏幕上,身体随着画面旋转,翻了十几个跟头,直到要把他胃里那点东西都折腾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明白自己落到了地面上,只是脚仍是站不稳。他蜷缩着身子,半蹲在地上。突然发现一双歪扭的皮鞋下面是冰一样透明的地面。上面映着一个站立不稳、松松垮垮的男人,再伏下身,看到的是李水库难看的衣服和一张灰突突的苦脸。
这样的地板很多次都让他险些摔倒。这是一种怪地板,站在上面让人发慌。感觉地板会晃动。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感觉很多人在看他的腿,看他迈出的每一步。在这样的注视下,他感觉腿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他的后脑上似乎长了一双眼睛,似乎专为了警惕着城里人。
电梯更是可怕,只一秒钟就让人没了根。人向上走,而心和胃突然间分开,心飞向了嗓子眼儿那里,胃则拼命坠落,最后粘住了大肠,身上的血也往下跑,挤在裤裆处,冷也从脚下涌上来。不知为什么,每次坐在上面,他连老家的模样也想不起来。想不起老家的时候他就会慌了手脚也慌了神。在一阵阵空调的冷风里他只是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一般情况下,他都选择走楼梯,一步一个台阶,每一次脚落下都有说不出的舒服。当然这也是相对的,他最喜欢的还是家里那种崎岖的山路。
除非是太高,事情又紧急,他才别无选择地闭上眼去受罪。
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帮你啊。有人问他。电梯里,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声音。
李水库刚睁了一下眼睛又马上闭上,重新回到黑暗里。睁开的那一下,看见的是一团粉脸。
你知不知道地王在哪,深南大道在哪儿?还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你如果知道,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特别想去一次。
李水库闭上了眼睛,脸也抽成了一团,还是不能说话,只好摇了一下头,手向声音的方向用力地摆了摆。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终于可以睁开眼了,粉脸却早已经下去,消失在城市的白光里。
他住的这个地方在深圳的关外,和真正的特区还有一道铁丝网隔着,不过离深圳的飞机场很近。遗憾的是,李水库还从来没有真正地进特区内看过一次呢。更不要说著名的深南大道,那些伙伴们从电视上知道了深圳,临行前曾经交待过他,一定要替他们看一次。
成了这座大楼里的人,李水库总感到是在梦里。几次梦里醒来,李水库都缓不过劲儿。如果不是程小桂这种态度,李水库本来应该特别兴奋,这一切多么新鲜啊,这是一个新世界。更重要的是那些老板和美人们和他同在一栋大楼里上班,也全都在这种怪地板上行走。好多次他都想马上去找到他的那些同村人显摆这些事儿。
当然,他还想捶自己一拳,怪自己不争气。
不知为什么,李水库有时很想对这个城市大喊一句什么,却总是找不到词汇,他想用一个词表达自己压迫太久的情绪,当然他并不能完全明白这是由于身体压抑造成的。
而所有的这些都让程小桂看不起。
李水库这个工作是程小桂给他找的,这样一来李水库和程小桂的关系就有点别扭。而别扭到了什么程度,只有李水库才知道。在老家,李水库不仅不怕程小桂,程小桂还要经常受着李水库一家人的脸色,原因是程小桂的娘家比李水库的家里还要穷,人一穷就没有了志气。
想不到,事情发生了变化,这栋望不到顶的高楼不仅给农村女人程小桂壮了胆,还让程小桂的家人在村子里直起了腰。不仅如此,程小桂不久前又寄回去了一笔钱给家里,不仅还了一部分债务,还购置了一些急需的农药,村里人都羡慕李水库的父母,李水库的父母果然也对这个程小桂的娘家客气得不行。李水库和程小桂两家的老人在村子里都有了面子。
只是没想到,那次寄出钱后,程小桂成了一个功臣,样子更加傲慢,更加不愿意理李水库了。李水库自己住在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程小桂也是六个人一间,没有什么机会一起说话,不要说住在一起。从头到尾,他们只亲热过三次,李水库每次都需要忍受各种莫名其妙的羞辱。
李水库对这栋大楼的恐慌,让他对程小桂也无端地产生了畏惧。现在他就连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整个一个人像没着没落的城市孤儿。没有人知道,李水库经常躺在大楼无人经过的十七到十八层的楼梯上想心事。
据程小桂说,李水库的工作,是她找了这栋大楼里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安排的。为了这份工作,他们必须要以老乡的身份相处。程小桂还郑重地提醒过他一些注意事项。
李水库一直以为当天就可以同房,想不到程小桂根本就不搭这个茬,公事公办地把李水库送到保安员住的宿舍。李水库刚把行李放在地上,想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这时,程小桂从口袋里摸了一下,掏出来一把黄色的新牙刷,远远地扔到写着李水库名字的铁架床上,说,你是不是很久都没有洗过澡了?还没等李水库反应过来,程小桂已经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李水库去宿舍找程小桂。推开门,程小桂正靠在被子上,用手机发信息。看见李水库,好像受到了惊吓,程小桂连鞋也没穿,就一下子站到了地上。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工,程小桂忙着向那女工介绍李水库,说这也是新来的同事。
那个人用眼睛瞄了一眼李水库,点了一下头,马上就溜出去了。
你怎么进来不敲门呢。程小桂把手机放进裤袋里,黑着脸对李水库说。
看到程小桂真的生气了,李水库嘴里呜噜了一句,门又没锁。
程小桂大声说,有没有锁你都要敲门知不知道,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