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焦虑带来的疼痛与创伤

——读吴君小说

　　这个时代正在急剧的变动之中，反映现实题材的小说应该勇敢地呼应时代，描写和反映我们千疮百孔的生活，揭示和表现人们纠结不清、遍体鳞伤的情感、心灵和精神。

　　吴君，作为深圳这座新兴都市的一名外来者，通过对大量外来务工者的深入采访，她感同深受并借助小说叙事表达出了一个个身分无名者在面对庞大都市主体时所感受到的如客体般严重的压迫、巨大的困惑与焦灼，她真切感受到并写出了每一位外来者在主体身分危机下试图融入都市，与都市成功者和谐共处，获取平等地位和社会尊严时所付出的惨痛代价，以及身、心、灵所遭受的疮痍满目的伤害。因此，吴君的小说首先表现出的是一种深切的疼痛之感。

　　在吴君的笔下，都市是病态的，都市里的人也都有病，他们都不快乐，不幸福。她的这些小说也可以看作是对社会问题的一种反映和描写，可以被视为新“问题小说”。在《亲爱的深圳》中，保安李水库和清洁工组长程小桂是合法夫妻，但在都市中，他们不仅不敢夫妻相认，公开过夫妻生活，甚至都不敢相互说话。因为缺乏一个属于私人的空间，他们只能躲在狭窄污浊的清洁工具间里做爱，而且不敢弄出声响。正常的生活被极度扭曲了，身心也都遭受了重创。程小桂的手被化学药品泡烂了，为了掩饰，她不得不整天戴着一副白手套，艰难地努力地去维持个人的尊严与虚荣，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还竭力以盛气相凌来维持自己进城成功者的形象。而李水库因为私拆了“白领”张曼丽的信件而整日惶惶不安，提心吊胆。张曼丽和程小桂都曾经付出过女性身体的代价来赢取自己目前依旧卑微的生活，她们都不敢也不愿直面自己的过去和真实的身分，并且已经无法回到乡下回到自身了。小说结尾，李水库辞工回家，因为这座美好的大都市终究不属于她，也容纳不下他小小的家和对生活最简单的欲望，于是他选择了离去。

　　《菊花香》里的王菊花已经在深圳工作了13年，成为了大龄女青年，坚守着自己的贞洁，一直在寻找可以结婚的对象。她踏实肯干，任劳任怨，而且对在工厂的食堂里工作很知足。她同样爱美，希望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她希望同事老傅能够看上她，甚至愿意屈从于惯于偷奸耍滑、已有妻子的老李。小说突出运用肉色丝袜、耳环等象征女性之美的道具，而就连这些属于自己的美的装饰王菊花也没能占有，还要被老傅的女人强行地借走。最终，王菊花竟落入了一个60多岁丑陋的守更人手里，惨遭蹂躏，丧失了自己宝贵的贞操。故事告诉读者，强悍的都市对女性除了进行身体的压榨之外，还进行性的洗劫与掠夺。在都市中，女性连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贞操都守不住。

　　在吴君笔下，在深圳，遭受歧视的外来妹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挤进这座都市，赢得一个堂皇的身分。在《复方穿心莲》里，外来妹方立秋通过嫁给当地人而获得了“正名”，名正言顺地进入了“深圳人”的行列。但因她生的是女儿，备受公公婆婆的冷遇，丈夫也有了外遇。她每天都得忍气吞声地过日子，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哺乳，因为婆婆嫌她脏。家里的常客、外来妹阿回仅仅被全家人当做了生活的笑料和佐料。然而，阿回内心很要强，也很自尊。她依靠自己顽强地融入了当地社会，但是途径却同样是嫁给一个老资格的深圳人家庭，从而改变自己的身分。在进入都市的女性身上，可谓是浑身漏筛子一般的千疮百孔，创伤尤剧。

　　在小说《樟木头》中，樟木头这个地名成为了诸多外来妹都市梦魇的代名词，那是他们身上一道永久的伤口与恐惧，是“红字”一样耻辱的烙印。陈娟娟，因为身份无名，因为没有合法的边防证或居住证，曾被抛进那样一个收容场所，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改造”之后再疮痍满身地“逃”出来。沈小姐的敲诈、勒索和挑拨，原本为好友的陈娟娟与方小红之间的反目成仇，方小红对陈娟娟残忍无情的报复，都显得惊心动魄。女儿江南也在陈娟娟的窘迫处境面前开始堕落，最终将妈妈的救命稻草——婚前买的一处住房卖掉，逃到国外去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为了“正名”，“洗白”自己，给自己一个深圳户口，她委曲求全地嫁给了离异男人江正良。小说的结尾却极具反讽意味，当陈娟娟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深圳户口这一合法的居住证明时，深圳市解除了居住禁令，谁都可以自行申请户口，并且废除边防证等证件要求，不再限制出入。原先曾给无数人带去梦魇的樟木头一去不复返，然而，那些深刻的伤口，却依旧鲜明而疼痛。樟木头，已然成为了一个庞大的象征，一个巨大的符号和代码，记录了外来者各式各样的辛酸、苦难和疼痛。

　　《陈俊生大道》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一个有梦想和追求的打工者陈俊生不愿与其他的打工者“同流合污”，因此关系搞得很僵。当他的妻子刘采英到工棚来探望他时，工友们都不合作不给他腾出地方可以同妻子亲热。夫妻俩只好游走在都市的黑夜里，设法寻找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正常的生活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促使陈俊生不得不转向同现实妥协，想着将来应该设法搞好同工友的关系。他的梦想，他用诗歌建构的“陈俊生大道”亦已渐渐离他远去。在巨大的都市里，竟然容不下一个外来者小小的梦想和愿望。他们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紧张，逼迫着每个人都必须放弃自我，作出妥协和改变。这就是都市，就是都市对于外来者的全部意味，——压榨他们，挤干他们，重创他们，让他们遍体鳞伤，身心俱疲，精神萎顿。

　　吴君的小说，切近现实，揭开每个人身上的创伤，表现他们心灵的疼痛。这是现代都市带来的，也是都市中的人正在直面的。现实题材小说固然应该反映激动人心的社会变革与发展，但作为文学而言，更应关注情感、心灵和精神的事。吴君为我们打开了都市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的方面。但是，在她的作品中，人物，情节，冲突，矛盾纠结等小说的基本元素常常有类似之憾。作者似乎还可以更加开拓自己的视野，更加深入地思考社会和人，可以塑造更丰富生动的人物，讲述更加多姿多彩的深圳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