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中国影视剧创作、生产活跃，制播数量逐年增加。2011年，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三大电影生产国和第一大电视剧生产国。然而，影视剧快速发展的同时，文学精神、人文内涵的缺失等问题日益凸显。影视剧创作离不开文学的滋养、需要用文学提升人文品格。为此，本报将推出系列访谈，邀请业内人士、专家，围绕文学与影视的关系、文学精神与影像表达等问题，为影视剧创作把脉，以期推动影视剧创作整体质量的提升。  

　　——编 者

　　陈建功还有一个不太为人熟知的头衔——中国作协影视工作委员会主任，他有很多影视界的朋友，是一个超级影迷。爱看电影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影委会主任职务，而是他发自内心的对电影的喜爱。他每周看两场电影，有时连续数天集中看一批电影，中国的、外国的。就说国产片吧，从大制作的《金陵十三釵》到中小成本的《人在囧途》，包括《疯狂的饭局》，郭德纲主演的搞笑片，他都会看。一个如此爱电影的作家，自然最关注的是电影与文学之间的关系，最看重电影的基石——一剧之本。电影与文学的关系，虽是一个老旧的话题，但现在已不常谈了。中国电影究竟丢失了什么，又是什么造成量虽多但质不够的创作现状，陈建功思考更多的正是电影的文学精神和如何重视电影对文学的倚重。

　　记  者：文学是中国文艺创作的重要源头和基础，尤其是影视作品的繁荣，更离不开文学的支撑，稍加梳理中国的影视剧创作，就很清晰地看出，一切成功的影视作品，都深深地刻入了文学印记。远的不说，比如近期上映的《钢的琴》《岁岁清明》《失恋33天》《桃姐》等都是具备了文学精神的电影作品。您是作家出身，又编过多部影视剧，您如何看待文学在影视创作中的重要作用？

　　陈建功：无论是偏重于满足大众文化需求的所谓“商业电影”，或者偏重于反思社会与人性的“艺术片”，文学的基础作用都是不可或缺的。比如为观众熟知和称道的《泰坦尼克号》体现了人性的美，《拯救大兵瑞恩》体现了对生命的关爱，《秋菊打官司》表现的是人的尊严的觉醒等等，无不深藏着深刻的人文关怀。我看到过的一大批中外优秀电影都彰显了文学的精神气质。但现在却出现了“商业片”、“文艺片”共同缺失文学精神的现象。比如“商业片”只注重推崇动作、枪战、搞笑、床戏，“文艺片”只看重形式层面的探索，这是当下电影越来越失去魅力的症结所在。

　　记  者：您认为电影体现“文学精神”的本质是什么？

　　陈建功：文学精神就是对人的关注，对人的尊严的崇尚，对人性弱点的反省，对人的现实处境的关注以及至真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的追求。文学精神还体现为，通过个性的塑造，通过个性发展历史的呈现，展开深邃的人性剖析和深刻的社会内涵，为读者或观众重新展示一段人生、重新铸造一个世界的能力。

　　记  者：每年500余部电影作品的涌现，令观众目不暇接，从数量上看，中国电影发展处在繁荣的时期，但在大量的作品中，能留下深刻印象、产生深远影响的好电影还是太少，您认为提高电影质量的关键是什么？

　　陈建功：在新时期电影史上，有过电影与文学精神相得益彰、电影美学探求与人文精神的追问共铸辉煌的时期，为中国电影开创了新的局面。但人们渐渐以为，那个时期电影的成功，只是重新寻回电影美学的成功，在商品化的大潮中，许多人更以为，电影成功的惟一标志，就是票房的成功。他们不重视剧本，放弃了文学。他们忘记了那个时代，其实是电影和文学一道探索的时代，是电影和文学相互影响的时代，文学和电影共同开创了那个时期的新局面，我认为，提高电影质量的关键在于电影和文学的再度联手。

　　记  者：当年，张艺谋专门有一个班底，每天看大量的文学作品，从中发现既适合改编又兼具文学和电影双重品质的小说，他从中获益匪浅。但近年来他似乎丢弃了文学精神的支撑。但他在今年“两会”上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已有所醒悟，强调文学与电影不能分离，文学是影视创作的母体，剧本需要文学的支撑，包括电视剧在内的影视作品的繁荣，离不开文学的繁荣。

　　陈建功：上世纪80年代，张艺谋以驾驭电影镜头的才情，打破了中国电影画面的沉闷，他充分利用了镜头感，但同时不忘从文学中找营养，当时文学与电影是共同前行的。但他后来的作品偏向于画面感的呈现而忽视了文学。其实作为艺术家的每一个个体，失败、挫折和走弯路，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也很欣赏他的总结和再探索。但电影作为国家文化的一项事业，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需要高扬文学与电影共同融合进步的旗帜，这对电影事业的发展关系重大。

　　记  者：不重视剧作的文学支撑直接导致影视剧创作主题先行，出现了大量拼图式、版块式叙事结构的影视作品，使影视作品缺乏文学精神、思想力量和艺术内涵。不可思议的是国内某个国家级电影评奖中，设了一大堆奖项，惟独没有编剧奖，更谈不上文学改编奖了。您认为电影丢弃文学的原因是什么？

　　陈建功：最主要的原因是普遍丧失了对文学的敬意。受经济利益的驱使，可能认为文学不能赚钱，起码不能马上有回报吧。

　　记  者：据我所知，现在的各大影视机构都取消了作为联系作家写剧本的文学部，甚至连剧本创作机构也没了。你认为丧失对文学敬意的表现有哪些？

　　陈建功：这种敬意的丧失，当下首先表现为对文学的鄙夷。这种对文学的鄙夷，从法规层面讲，表现为对作家著作权的鄙夷。比如对片头作家署名的敷衍，“某导演作品”的凸现。这已经大大挫伤了文学编剧的积极性。如柳建伟的质疑、王兴东的抗议。再比如更早的张雅文事件，影视创作中鄙视、欺负文学原创的事件层出不穷，这体现了对文学的轻蔑。没有法律法规的保证，使文学在影视中的地位边缘化。从创作层面讲，表现为对剧本、对原著的随意删改。我并不认为剧本不得删改。在电影《找乐》被改编后，我甚至说过，电影导演成功的秘诀，在于“背叛原著”。因为小说是作家的叙事，电影是导演的叙事，他必须别开生面。但在这“背叛”中，首先得尊重，不能“得意忘形，得鱼忘筌”地胡编乱改。但某些导演以为，原著不过是给导演提供一个故事，是导演们借以发酵自己作品的酵母。他们没有详察作品是作家们心血的凝聚，是多年酝酿的结晶。他们过于自信于自己的设想而忽视了这酵母里蕴藏了巨大的内涵和动力。从市场层面讲，更要命的是，有些影视完全为了迎合票房的需要，把原著和剧本当成了弄臣和婢女。我就曾经遭遇过这样的导演，根本不管人物的逻辑和剧情的发展，说您得给我加一个角儿，美女，招人哪！最后我们只好分手了事。全社会都以为只有床上戏、美女戏、惊险戏可以卖钱，其实他们还没有好好思考艺术本身——无论是商业片还是艺术片——到底需要的是什么。以至有位作家出身的制片人，在和导演的合同中首先声明，不准大删大改剧本。说到有的制片方干脆取消了剧本创作机构。是不是需要？有了剧本创作机构是不是就有了文学的精神和根基？另当别论。但这表明了他们对剧本的轻视。现在已经看出了其后果。

　　记  者：其实现在有很多作家都涉足了影视剧创作，有的是把自己的小说改编成剧本，有的是“套种”，先写剧本，小说随后出版，无论哪种形式，我认为，文学的发展其实是从各种艺术形式中汲取创造和发现的过程。当下我们作为一切艺术创作母体的文学是否为影视剧创作提供了强有力的基础？

　　陈建功：仍然要强调文学的经典性，文学的成功，文学精神的力量，不仅是对中国电影的推动，也是对全人类精神建设的贡献。因此今天我们探讨了电影的问题，其实文学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应该努力的不仅只是电影，也包括文学自身。(高小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