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这块地,我也拖着,本来是给你留着,也就没应下来。”
这一次,刘先锋不说话了,低着头,把最后一小块香肠放进嘴里,涂湿,却不真咬,而是像一个老太太,用舌头泯来泯去,含着,而眼睛像死鱼的眼睛一样盯着几条榨菜动也不动。
四舅心里一阵高兴,心里想,“到底还是农民啊,你能窜到哪去。”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四舅开始为刘先锋洗衣服,收拾东西了。刘先锋也享受于此。最多的客气也不过是一句,太脏了,我自己来吧。
四舅伸着手上的两团白沫子,说,“脏什么,自己孩子的,怕啥,都沾上一手油了,干完拉倒。你去玩吧。”本来,他是想劝他去看点书学点文化,可这回,有了前车之鉴,已经后悔不迭,可不敢再犯错了。看书学文化的事一句也不能提,城市不能随便去,外面的东西也不能知道太多,那会害死人的。这是他总结出来的真理。
刘先锋此刻就成了一个闲人。在别人都正忙着做饭或者找饭的时候,身后是四舅在简陋的电炒锅前忙碌着。在别人忙着洗衣服的时候,他的内衣内裤整齐地晾在了阳台上方。刘先锋在七楼并不宽敞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只偶尔向楼下看一次,也会头晕恶心。这样的病,四舅也有。
这是恐高症。有人笑着告诉四舅。
“狗屁,我这就是小时候做下的病。那时候多苦啊。可就那样,我还是当了村长。”
四舅的话,没有什么逻辑,恐高与村长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愿意这样说话,四舅认为,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表面看起来没联系,其实不对。真的要是一联系,准会出人命。
当了村长,第一次去县委大楼办事,刚到三楼,就受不了了。眼睛不能回头看,一看就晕,事情也没办就回来了。“你知道不,回来是怎么回来的。”四舅说,“我是爬下楼的,哈哈!”四舅被自己的描述逗笑了。这是四舅对一个即将返回老家女人说的话。这是个广西女人。她并不懂眼前这个东北男人的话。他们是同事,都是扫街的。只是一个负责前进一路的这一段,而另一个负责另一截,扫到中间,两个人才能汇合。汇合的时候往往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他们被城市里的各种人打散了。只能面无表情地互相看一眼或是两眼。当然,偶尔,四舅也会笑一次。只是这样的笑必须是刘先锋又有点像回农民的时候。
广西女人瞪着一双深陷进去的大眼睛看着四舅。四舅对着这个女人还说了很多。到后来,女人看见这个滔滔不绝说话男人,眼里正涌出大颗大颗眼泪。女人吓住了,抓紧了手里的草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样子粗短,行动怪异的男人。除了这样的人,四舅绝不冒险说别的话。除了自己的外甥女王海鸥,还有女婿刘先锋,都在这个城里混饭吃。不到万一,四舅不会做傻事。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就在四舅开始怀疑自己冤枉了女婿的时候,他见到了那个女孩。
这个女孩先是在刘先锋的门口闪了两次。不仔细想,以为是一个过路人。可四舅刚见了个影子,就知道不是过路的。女孩儿名叫阿香,老家在湖北荆州的一个县里。
阿香长得很白,梳着一个马尾巴。上半身非常丰满,屁股却生得很小,和细长的腿连在一起,走路显得不稳,总是摇摇晃晃。四舅觉得她长得很像是一只蜜蜂。
一开始四舅就强忍着,装作看不出来。知道如果挑破,反倒不好收场了。毕竟不在老家。对待这种事,他必须稳妥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样的后果,四舅确实不敢想,一想就会吓得魂也没了。
再后来,阿香竟然拿着钥匙串中的一只,自己去开门,进来坐,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四舅都是直接跟刘先锋说话,像是没有看见她。女孩坐在旁边也不说话,不停地玩手机。
有一次,那个女孩也在,四舅也不看,而是笑呵呵地跟刘先锋说,“你媳妇和她差不多高吧。”
刘先锋脸红了,脸对着窗外,半天才说,“嗯,是差不多。”
四舅有自己的办法。每一次到女婿的房间里,都是闷头干活。要么把刘先锋的一双回力鞋给刷了或是把新买的皮鞋上了油,要么就是把不锈钢饭盒里面长了毛的米饭,倒了,洗了,再放回原处。还有墙角的烟头,苹果核都被捡起来,放到外面垃圾桶里。
过了一段时间,女孩熬不住了,就和四舅一起坐在宿舍里等刘先锋。起初还羞羞答答,后来就有些挑衅的味道。每次都抢着把房里的活先干完了,让四舅只能干呆着。
有好几次,四舅都想和这个女孩子好好说话。让她明白,她这样做是损人利已,希望能将心比心,同情一下远在东北农村的另一个女人。还有一次,四舅跟踪了这个女孩。他希望把她的情况摸清楚。可是这个女孩走得很快,一会就消失在一群楼房里。
这个阿香显然不想与他说话。甚至从来不看他一眼。
四舅觉得如果说话,万一有什么不妥,也可能对自己不利。万一碰上刘先锋回来,自己有理也说不清。前边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一段时间,谁也没理谁。多数时候,是那个女孩撑不住了,公司有事儿或有电话找她。这样的时候,女孩就会特别恼怒,气呼呼地拎上自己的小包,发尾故意一甩一甩。咚咚咚,走出了房间,经过走廊,下楼了。
越是这样,四舅越是不想跟女婿急,而是问,“要不要去吃点米粉,把那个女人也带上。”
刘先锋装糊涂,说,“什么女人啊。”
“就是你刚才那个朋友啊。我看见她来找你几次了。”
刘先锋的脸一下红了,吱唔着,“什么朋友,是原来的同事。那个时候,她在饭堂管盛饭。现在不干了。”
“噢,那人家一定帮过你不少吧,这都是对咱家好过的人,也算是恩人了,叫吧,就是你媳妇,也不会反对,叫上她,一起去,反正我身上带够了钱的。”
到最后,当然只是两个人。刘先锋并不傻。他知道丈人来到深圳的用意。喝了一口酒,他抬起头,眼睛对着别处,说了一句,“我不懂事,您就骂我吧。”
“骂什么,你也不容易。”四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说话。只是,他谁也不让,自己就喝了整瓶的二锅头。这是来深圳后的第二次喝酒。距离上一次,已经过了一个月。
他眼睛血红地盯着刘先锋,不再说话。直到看见刘先锋的嘴有些哆嗦的时候,四舅才发出声音,只是语速显得无比缓慢,“你想女人了吧,想了,别装,爹也是男人,明白。家里的孩子呢,你肯定也想了,爹也知道,这个你要看不。”
孩子和媳妇的照片,刘先锋也都有,就是不敢看。不知为什么,就连想想心里都会疼。
“给你自己亲爹寄钱了吗。”四舅很严厉地发问。
“没。”刘先锋开始结巴。
“那咋不寄呢。”四舅终于开始大声质问刘先锋。四舅解开腰带从里面掏出三百块钱,递给刘先锋,“拿着,明天一早就寄出去,听见没有,别让他们饿着,还为你担惊受怕。”
刘先锋脸“刷”地红到脖子,说,“爹,不用了,我口袋里也有钱。”
四舅目光像刀子,“有钱?有钱,你咋让自己的闰女连奶粉都喝不起,被村里人笑话,就连那个朝鲜人也敢说我没用。”
刘先锋低下了头。
四舅继续说话,“孩子,你是好孩子,爹从来不会看错人的,不然咋会从那么穷的人家挑了你,毕竟咱两家不算是门当户对吧。你也花了爹不少钱,包括你家里房号都是俺弄的,出过钱出过力,你说是不,做人呀,你比俺懂。现在,爹不怪你,是深圳这个地方不好。”
说完这句话,四舅眼睛谁也没看,一把抓起倚在墙边的扫把,走了。
十五分钟不到,四舅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他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就躺在了床上。不到一秒钟,就已是老泪纵横,如果是自己的房子,他准备大哭一场。一是为了自己的精采言论。太久没有机会讲理了,讲大道理的日子真是让人怀念。也就是说训人是快乐的。二是为了什么,他一下想不出,只是那东西隐隐地压着胸口,让他甚至连弯腰都觉得痛。
酒精和一路疲劳,让他感到了累。本来以为会为这小子失眠,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