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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异质性(二)
2013-09-25 20:43:27 来源: 作者:王安忆 【 】 浏览:2307次 评论:0
二、空间

  空间是小说勉为其难的,因为语言的传达总是曲折和间接,必须将空间转变为时间的形态,就是可叙述的方式。《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大观园落成之际,贾政带宝玉陪一帮雅客参观,每到一处景,贾政要解释一下设计的用心,然后命宝玉作题额。比如方一踏入园子,迎面一座山,贾政就说,这座山本意是为“掩景”,就是先抑后扬的意思,也是设置悬念,于是宝玉题为:“曲径通幽处”;然后,一堆累石之间有水流出,众人抢着题:“泻”,宝玉不同意,觉着太直白,他题的是“沁芳”;再到一处院落,有竹子和芭蕉,宝玉认为,“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所以题作“有凤来仪”;再有一弯青山,怀中一道泥墙,稻茎掩护,杏花盛开,宝玉发表一番“天然”的理论,题三个字“稻花香”……如此这般,空间便有效地转变成可叙述的存在:理趣,情致,格调,意境,都是叙事拿手的活计。读下来,人们未必能在视觉中显现一座园林,但这处所在的性格气质却是生动的。

<  方才说过,时间是叙述的陷阱,它们有着极为相似的外表。而空间天然地与叙述起抵触,它硬生生地矗在那里,梗阻着叙述的通道,你必须赋予它主观的形貌,才可让它进入时间的流程。就像大观园在“试才题对额”里显现的方式,它不是以直观,而是换成一种诗意,为文字语言所表达。诗意对于叙述,是使得其所。语言擅长的是主观性的存在,任何客观的事物,一旦进入语言,就已经是主观的了,而空间尤其为客观。因此,当我们决定去描述一个空间的时候,大概提前就要想好,究竟它意味着什么。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面,安娜与沃伦斯基第一次见面是在车站。车站是一个相当有意味的空间,每时每刻都有列车出发和到达,于是便发生着离别和聚合,有多少故事在上演啊!其实,在生活中,它已经渐渐演变成一个可叙述的空间。安娜与沃伦斯基邂逅的车站又是怎样的景象呢?首先,是紧张和繁忙。因列车将要抵达,工人们在铁轨间穿行、奔忙,作着各种准备,接站的人渐渐多起来,接着,车进站了。托尔斯泰详细地写着这个过程,汽笛长鸣,车头迎面过来,然后是煤水车、行李车,行李车上木笼里有一条狗,吠叫着……这些细节构成一种巨大的压力,要知道,早期工业时代,蒸汽机的威力,是何等地让人振奋。雨果的《九三年》,巨剑号战舰上,一门重弹大炮挣断缆绳,作者形容它“就突然变成一头奇怪的、超自然的野兽”,炮手试图将它归位,被称作“物与人决斗”,这一幅场景,雨果用了整整两节的篇幅去描写,惊心动魄。还有狄更斯《老古玩店》,小姑娘带着破产的爷爷出走,风雨交加,无处栖身,有一个男人收留他们过夜,那过夜的地方是一座高大的建筑,充满着铁锤的敲击,熔炉的火光,金属淬火的滋滋响,干活的人在烟与火中穿行,如同神话里的巨人,有着天下无敌的力气,还有着慈悲的善心。这一个场景很是引人遐想,当机器这样东西初始诞生的时候,人们是怀着如何敬仰的心情,和今天后工业时代完全不同。沉睡的人觉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蕴藏着的智慧的力量,即是惊喜,又是畏惧。那好莱坞旧电影《化身博士》,试验发明隐身的药剂,将自己变没了,却变不回去的时候,真是要发疯的。话再说回去,机器时代拉开帷幕,我想,最初提供给文学艺术的是,人忽然间在自己身上看见了命运,这命运并非是单纯的天意,而是将自身行为当作条件计算进去的,你不知道你下一步将会做什么,又将如何左右你的未来。就这样,在营造了车站的气氛之后,车站上还发生了一桩事,那就是一个养路工被倒车的车轮轧死了。这个事故从情节上说是一个伏笔,预示着安娜的遭际,从车站这个空间来说,则是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特征——车站这一人类文明其实具有一股蛮横的力量,它一旦脱离人手的控制谁也无奈于它,人又一次回到渺小的无常的境地。这个特征在绘画也许可以用巨大的画幅,悲剧的造型,挣扎的身体,痛苦的表情,或者仅仅是颜色叠加,线条交错,等等直观的表现,在小说,则是用一个事故。这个事故真是精到,它很简单,却十分惨烈而具有隐喻性。

  我还想用更多的材料来说明,空间如何在小说中变形为可供叙述的对象,还是用《婚礼的成员》作分析。前面说过,《婚礼的成员》那一个时间膨胀的下午是在厨房度过,厨房是小说中的主要空间,即人物活动的舞台,这舞台是如何搭设的呢?首先应该注意到这具舞台的背景,那就是炎热。美国南方的夏季,“六月的树有一种炫目的亮绿色”,“水泥路面仿佛在燃烧,闪亮如玻璃,最终人行道烫得让弗兰淇难以下脚”——于是,厨房便自然有一股森凉与阴暗。从小说中,我们所能找到描写厨房外观的字句很有限,说过一句:“厨房四四方方,寂静而灰暗”;又说:“水池上方有一块水汽蒙蒙的镜子”;壁炉上有时钟;还有,描绘了墙壁,“墙壁上约翰•亨利的胳膊够得着的地方,都被他涂满了稀奇古怪的儿童画”,老弗兰淇也在上面画,但到了秋天,便全部刷白;后门廊角落里,有个四方形的猫洞,老弗兰淇的猫有一回出去再没有回来。这几乎就是全部关于厨房的交代。而这里却有一样没有交代却挺重要的物件,那就是桌子。他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做了许多事聊度时光:打牌,厨娘揉面做饼,两个孩子则做小人饼,吃漫长的午餐,聊天,绕着桌子追逐打架。厨房里的声音除去这几个人的动响,还来自一架收音机,播放出战争新闻,广告,轻音乐队的演奏。厨房里的气味自是不消说的了,只要嗅一嗅扑克牌就知道:“味道会是整个八月他们所吃的饭食的总和,再加上手汗的恶心味儿。”当老弗兰淇坐在通向她二楼卧室的楼梯口,面对厨房,就觉着:“厨房死气沉沉,怪异而阴郁。”但这只是她心情所至,事实上,夏日里,被炎热封锁之下,这厨房可说是有着相当活跃的生活。如此可见,这个厨房,是被动静刻画出来。这些动静看起来很自然,但是,倘若深究下去,却发现是经过选择而录用的。里面常驻的三个人,尽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可怎么也闹不出这个空间,能出去的,惟有一只猫,从猫洞钻出去,再不回来了,所以就不是有互往的。外面的因素也进不来,收音机是播送了外面世界的消息,可这些消息到了厨房里,就成了单纯的声音,其中的意义在消解:“收音机开了整个夏天,最终他们已经充耳不闻”,街上黑人叫卖蔬菜的声音,铁锤敲击声,钢琴调音声,一支小号吹奏蓝调——你可以视作外面世界在敲门,但不是什么也没有进来吗?连响起的电话也无声地挂上了,有邮差上门送邮包,结果是送错的,这简直是恶毒的诱惑!于是,这厨房就有了一种幽闭的意味,而小说就是要讲一个小姑娘渴望走出去的故事。由此可见,空间惟有生发含义,才能进入叙述,或者说,我们必须以叙述赋予空间含义,才能使它变形到可以在时间的方式上存在。

  对于小说,空间其实并不像时间那么棘手,因为形态不同,不会混淆。但叙述的交代能力却另有误区,以为没有做不到的,忽视了局限性。比如,那些古典推理小说的“秘室杀人案”,许多口舌都耗费在描述空间位置。当最初的悬念引起的兴奋过去后,余下来的便是兴味索然的解释,简直就很不能变成一个结构工程师,或者大型道具魔术师,迫不得已地,还需要有一张图,帮助叙述的效果。图画却又增添一桩麻烦,读图人免不了地,一定会遍地搜索机关,也一定能有所收获,遮蔽一下子揭开,而叙述本来是可以重新排序事实。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大侦探波洛的逻辑方式,拼图。哪一块先拼,哪一块后拼,又有哪一块藏着不拼,这个顺序即关系到故事的含义,又在于呈现理趣,这是语言的特权所在,它可最大限度贯彻自己的用心,它具有强烈的主观性,而空间的本性却是客观的。要在空间里实现主观性,最好的途径是赋予人的气息:性格、感情、活动、生活。我想,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就是一个宏大的例证,他所存在的卧室、客厅、楼房、花园、贡布雷……都是被纳入记忆之中,而记忆是最贴近时间的形态、性质,是叙述的最好体裁,它非常合理地将空间转化为时间,客观转为主观,让疏离的存在充盈人性。

  小说中的人与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不同的,是异质的人。但人是小说的主旨,是小说的安身立命,涉及到的题目有很多,也很大,在这里我所谈形态上的人,在整个文学创作中只是很小的一个方面。

  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可能遇见有异质的人。比如我们城市曾经发生过一件事,一个安徽来沪打工青年,有一天携妻子到浦东游览,抬头看见经贸大厦,心情很激动,一鼓作气就爬了上去。有趣的是,在这之前,一个法国登高专家,曾经来经贸作了数度考察,一会儿测风向,一会儿量楼距,准备攀登经贸大厦,这时候一听说那青年赤手空拳爬了上去,从此作罢,再没消息了。这个青年就有些像小说里的人,是常态之外。在生活里,这一类的人常常吸引我的注意和喜欢。有一回,在美食广场吃饭,那一间餐厅门口立着一个卡通大娃娃,形貌可爱,服务员们从它身边穿行往来,全忙得脚不沾地,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百忙之中却在卡通娃娃跟前站定,摸一下娃娃的头,这也是异质的人。倘若留意,我们会发现,四处都是这样的特殊性格的人,但也还是那句话,缺乏一个形式,将这些只鳞片爪组织起来,呈现出意义。现实的力量太强大了,将人的形态全规划为类型,就好像用模具脱出来的一样,那些独一份的特质有时会以疾病的方式苟存着。现代精神病学为病态人格探寻出社会生活的病因——其实,这也是赋予形式的方法一种——从此为小说写作提供一类人物形象,疾病使他们的异质性变得合理了。在此也透露出小说中的困境,那就是要处理异质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就是说,我们如何给予形式,一方面使这些怪人变得可为常理解释,另一方面却又不损失他们异质的意义。古代神话传说中充满了这样的人,是作为神来出现的,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埃丝米拉达和卡西摩多,是两个化身为人的神,而雨果大约也感到力有不逮,敌不过现实规范的挑剔,因此是将故事往后拉回三百多年,小说开篇就表明了时间——“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又十九天”,放到中世纪。而雨果终究是浪漫主义大师,他的人物都是在常态世界之外,但他也不得不为他的人物选择特殊的条件,比如,冉阿•让是一个罪犯,直到最后也没有合法身份;“笑面人”在杂耍人中栖身;《九三年》中的人物史实可考,然而扭转人类文明进程的本来就不是常人,革命就是历史的异质性,我们不是喜欢称“史诗”吗?将历史人物世俗化是现代主义的潮流,再要追溯上去,其实在批判现实主义写作中浪漫主义已经荡然无存。小说随了它的写实性格不断演进,与现实生活的距离越来越近。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中几乎难以找到异质的人物,比如《包法利夫人》,它像一面镜子,让世人看见自己的面目。比如巴尔扎克“人间戏剧”中的人物,我们是用“众生态”来形容。其中我倒是觉着《贝姨》里那个老贵族于洛男爵有一些异常的气息,他那么受本能支配,而随了境遇的没落,他所求欢的对象也不断降低阶层,真是潦倒得很,失身份得很。在他周围,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一并兴隆上升,是无比现实的景象,他的异质性却没有提供高于现实图景的想象。一旦资产阶级走上历史舞台,文学便面临挑战,批判现实主义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贡献。从此,现实世界被夯得越来越结实,异质人物只能夹缝中求生存。现代主义其实是另辟蹊径,不幸的是,它们的命运常常殊途同归,还是蹈入现实的窠臼。卡夫卡的《变形记》,人都变成了甲虫,但依然是现实的处境与景象,甲虫也是常人所思,常人所想。魔幻现实主义里的人物都有异禀——我不说“异质”,而说“异禀”,这些有神奇禀赋的人,最后上演的是一出再现实不过的戏剧,拉丁美洲的现状。现实主义是强调合理性的,于是,异质性就很困难现身了。

  在此,我用来证明,人物异质性还是有机会表现的,是德国当代作家徐四金的小说《夏先生的故事》,台湾小知堂文化1999年版本。

  所以选这篇小说,是因为它有着一种单纯性,在清洁简洁的故事中,那一位夏先生的形象就变得很鲜明。夏先生出场在一个小学生的不断精进的视野里,这孩子曾经热衷于爬树,因为爬树会给他“飞翔”的体验。大风天里,在丘陵上起伏奔跑,几乎就有一种要飞的感觉。爬树爬到那棵老榉树的顶端,望着遥远处的落日,就真有点像飞行的感觉——“飞行的替代品”。就是在他这个年纪里,夏先生来到他们的村子,其他勿论,单说夏先生这个人。他有一个癖好,就是走路。几乎每天日出之前离家,直走到月亮升起。很难说有什么目的,或者绕湖走一遭,长度在四十公里,或者往县城走两个来回,单程十公里,加起来也有四十公里。他的衣着随季节转换,分别为黑色长大衣,红色绒线帽,和酱色亚麻单衣,浅平草帽,不变的是无论光腿还是长裤,脚上都是一双大靴子,令我想到中国神话里哪吒的风火轮。夏先生还有两件不离身的东西,也像是中国神仙的法器,一把手杖和一个背包,手杖用来支撑他的步伐,背包里是雨衣和食物。就这样,小孩子在树上飞行,夏先生在地上疾走。真正与夏先生接触是在一个星期日午后,父亲带他从去看赛马,回家路上遇到暴风雨,转眼间有下起冰雹,风雨过去,视野渐渐清晰,便看见疾走的夏先生。父亲再三再四邀他上车,他只作不听见,最后父亲急了,说出一句:“全身都湿透了,这样您会没命的!”就是这句话惹恼了夏先生,他回答了一句话,也是小孩子所听见的夏先生惟有的一句话,他说:“那就请让我静一静!”父亲分析夏先生为“空间恐惧症”,可是这名小学生,却不是这么理解的,他以为夏先生就是必须在户外走来走去,“在户外走来走去,就好比爬树可以让我感到心旷神怡一样。”在这里,病态人格就演变成一种诗意的个体形态,惟有没有受教化的小孩子才可能认识常态之外的存在。然而,这种原始能力很快就不可避免地面临了社会规范的改造,生活打磨着粗糙尖利的部位,使之变得滑顺,得以纳入大多数的人群。这打磨的过程也是受挫折的过程。这孩子看见夏先生总是在他受挫的当口,一次是失恋,他隆重准备的约会小女朋友,被推辞了,只得一个人往回走,就在这凄凉的时刻,看见了夏先生疾走的身影,“在远方,只见这个小黑点继续向前移动,快慢有序地越过地平线。”另一次是从钢琴课落败而归,心中的痛楚让他又爬上老榉树的树顶,享受眼看要坠落的危险的诱惑,安全起见,盘腿坐下在树枝上,想象中浮现起自己的葬礼,悲壮而且宏伟,于是,自由落体的诱惑又来了,这时候,夏先生出现了,他的古怪行状使孩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这时候,社会的训练已开始奏效,小孩子正处在半蚕半蛹时期,不禁对夏先生起了惧怕,赶紧逃回自己的生活,也意味着两个异质人分道扬镳。接下来,就已经五六年过去,孩子长成少年,他学会许多知识,钢琴课的成绩也很不错,而且他拥有了一辆自行车,可以在自行车上飞翔,爬树的癖好差不多过去了。就在此时,他最后一次看见夏先生,并且是目睹了夏先生的结局。夏先生走向湖水,在湖水中渐行渐远,直至没顶。

  这个故事听起来还是有些像童话,夏先生在世人眼中还是病态,但那个小孩子,也就是叙述者的眼睛,所含有的自省神情,透露出一种信息,那就是完全可能夏先生是正常的,而我们所有人都是病人。我将这个故事的用意在于,小说有机会在现实常态中表现异质人物,也就是这些异质性才使得小说所以是小说,而不是生活。

 

Tags:小说 异质性 责任编辑:t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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