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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异质性(一)
2013-09-25 20:43:27 来源: 作者:王安忆 【 】 浏览:2288次 评论:0

    我要说的是小说和现实的不同,我称作小说的异质性。尽管小说是来自于现实,但当现实进入小说,无论量还是质,就都起了变化。首先举一段引文,引自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本,第三章“确切”中的一节——

  “我们生活在没完没了的倾盆大雨的形象之中。最强有力的传播媒介把世界转化成为形象,并且通过魔镜的奇异而杂乱的变化大大地增加这个世界的形象。然而,这些形象被剥去了内在的必要性,不能够使每一种形象成为一种形式,一种内容,不能受到注意,不能成为某种意义的来源。”

  也许应该解释一下,引文中的“传播媒介”并不指今天的“媒介”的概念。生于1923,殁于1985年的卡尔维诺的时代里,传媒还没有覆盖生活,这里的“传播媒介”我更倾向理解成广义性的概念,而不以为卡尔维诺是在批判现代传媒,他完全可能是在说另一件事,就是那些强行进入我们视觉听觉的事物其实散漫无序。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卡尔维诺文集》被译为《美国讲稿》中的译文证实了我的看法,虽然它的行文不够帅——

  “我们生活中的形象多如牛毛,而且它们通过乘方,通过万花筒中镜子的反光,还在无休止地增加。大部分这种形象,不论从形式上还是从意义上说,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它们不会衍生新的意义,不会引起我们注意。”

  这段引文之后他又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我察觉到生活缺乏形式而痛感不快,就想使用我能想到的惟一的武器(才)反抗,这就是关于文学的思想。”括号里的“才”字大约是漏校,辽宁版的译文毛病不少,但还是比较“文集”版里的说法——“使我感到不安的是生活失去了形式,我想到的惟一解决办法就是文学”,辽宁版似乎更“确切”,也更有力量。关于卡尔维诺的引言已经说得太多了,总之一个意思,现实世界因为缺乏形式,无法将潜在的意义呈现出来,而文学则可能赋予现实形式,这也就是文学的任务。

  接着,我要讲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有一次,我去最高检察院旁听庭审,是一桩死刑案的终审开庭。犯事的是一个河北来沪务工的小伙子,他杀了前妻的现男友。杀人致死已成事实,纠葛却在是预谋杀人还是激情杀人,其中的区别对于量刑事关重大。公诉方主张预谋,举证他专程去往前妻住处,身上带了手套、胶带、刀作案工具;辩护方则解释说,被告原是去求工,没遇见用工的雇主,于是弯道去看前妻。最后,按程序那年轻人作法庭陈述,他有一句话说得很有些意味,他说:假如没有发生最后的事情,那么是不是专程去、身上带不带东西就都算不上什么!也就是说,所有事先的所作所为本来是没有意义的,可是那一桩大事故将一切细节都组织了起来。我们小说要做的,就是要人为制造一个案子,足以将看似漫不经心的人和事结构成形式。当然,单就这桩案子,那年轻人所说完全可能是对的,那就是,去前妻家,带小刀手套,真的出于偶然,一旦事情发生,便成为必然,性质就这么改变了。

  我将从时间,空间,人,三个方面来解释现实进入小说发生的质变。换句话说,形式里的生活是如何改变形态的。
 
一、时间

  时间是一个极容易混淆的概念,因为小说的叙述是附在时间上面,所以,便可能掉入一个陷阱,那就是时间的自然形态。我们难免会被叙述的特定形式诱导,蹈入原始的时间长度,比如那种编年式、史诗体的长篇结构,跟随事态的时间跨度而延长篇幅。事实上,小说中的时间是另一种形态,它可能比自然时间长,容纳超乎寻常的情节和细节,它也可能比自然时间短,冗长的过程只在一瞬间里,就好比《红楼梦》太虚幻境与大观园的时间比例。先来说说超长的情形,以小说《婚礼的成员》作例,为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

  《婚礼的成员》作者为美国作家卡森•麦卡勒斯(1917—1967)。这部小说显然没有她的另一部著名,那就是《伤心咖啡馆之歌》。《婚礼的成员》故事要日常得多,不是像《伤心咖啡馆之歌》那样,人情古怪,呈现反态性的关系,又演绎得十分激烈。它只是写一个小女孩,处在成长期,内部与外部起着冲突,她将这不协调全怪罪在她身处的环境,因此便将希望寄托于参加哥哥的婚礼,企图随新人们一同出走,逃离生活。在小说的开头部分,有这样一句对夏天的叙述:“每到下午,世界就如同死去一般,一切停滞不动。”这“停滞不动”的午后,在小说中有过几次正面的描写,我选择第二部第二节,也就是在全书二分之一处,展现给大家,也许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的时间是如何超自然负荷进行的。

  下午两点钟,老弗兰淇,就是小说主人公,那个十二岁的女孩,老弗兰淇走进厨房,这个下午便正式拉开帷幕。此时,黑厨娘贝丽尼斯在熨衣服,六岁的小表弟约翰•亨利在吹肥皂泡玩,这三个人是厨房里的固定成员。老弗兰淇一进去,那两位就报告一件事,他们俩也要去喝喜酒。因为约翰•亨利的叔公查尔斯大叔死了,约翰•亨利要在表亲家住几天,因此被安排也去参加婚礼,贝丽尼斯则需跟着照顾小男孩。尽管老弗兰淇很不乐意被他们分享这权力,但死亡这桩不寻常的事还是暂时地占据了注意力。她回忆了死者的往事,发现死亡早已经在折磨他了,他们议论了一阵死亡,有一时静默,街上传来些动响。然后,老弗兰淇向厨房里的人讲述上午的经历——闲聊是小说中最难处理的事项之一,一方面,你不能改变它散漫的外形,就是像卡尔维诺说的:“没完没了的倾盆大雨的形象”,另一方面,你又不能真的让它毫无意义,你还是要给予它一种潜在的规定。每到这种时候,将一些人聚拢在一起,接下来便陷于困顿,那就是让他们做什么?为了早些脱出困境,往往是让他们做得少于实际上时间允许的,而卡森•麦卡勒斯的故事总是在一个有限的时空里,她总能让他们做得更多,多于实际拥有量。

  现在,老弗兰淇讲述完早上遭遇的人和事,但是隐瞒了最重要的情节,与一个士兵晚上的约会,为此颇为不安,于是转换话题,讨论参加婚礼的准备工作:粉红纱裙、银色皮鞋,中间伴随着老弗兰淇能不能跟新人一起去度蜜月的拌嘴,争执到最激烈时,老弗兰淇就说下狠话:“如果他们不带我,我就自杀!”话题方才停歇。老弗兰淇回了一次房间,午后时光第一个段落结束。人们所作所为,大体还不至超出两个小时的自然长度,甚至还有略微的缩减,以叙述而概括了。

  四点钟开始第二个段落——“他们三个四点开始吃饭,一直吃到黄昏。”大约因为在美国南部,夏天八月的白昼特别漫长,小说中说,“饭开得很晚”,所以,就应当是午饭无疑。小说中还说,“这个夏天,他们一顿饭要吃好几个回合:吃一回,歇一回。”这个夏天就此与其他夏天区别开来。从四点钟到黄昏这段时间,一边吃饭,一边又聊了些什么呢?

  “他们聊起了爱情”,这是老弗兰淇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的话题,于是,这一日的午餐又和其他日子的区别开来,在“停滞不动”的夏日的下午,终于有一些特殊的事情发生了。时间在此条件下开始变形,不寻常的内容使它膨胀起来。爱情是由黑厨娘贝丽尼斯主讲,讲述爱情的奇迹,使人变得盲目,甚至,还会改变性别。可是,见多识广的她,却从未听说过,有人会爱上一个婚礼,以她的经验而言,这意味着,小女孩应该找个小情郎了!这话使老弗兰淇又想起了与她约晚上见的士兵。扯了一通,几乎要下决心坦白这桩让她自己都骇怕的秘密,可是却被一组钢琴音阶打断了,是街坊的钢琴在调音。音阶反反复复,终于结束,老弗兰淇试探着挑起话头,这一回有反响了,引起贝丽尼斯的警觉,然而,电话铃响起了。电话铃让厨房里三个人都兴奋起来,抢着去接,可惜对方又挂断了,显然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令人失望极了。为重振精神,贝丽尼斯提议看看参加婚礼的裙子,于是,就来了一段时装秀,在细节部位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当提到为约翰•亨利准备礼服时,约翰•亨利就又一次提到他死去的叔公,口气之欣悦几乎像是老查尔斯死得其所,他们才能参加婚礼,每个人都希望借婚礼走出这个厨房。死亡的话题再一次进入午后的闲暇,老弗兰淇回忆起总共七个她认识的故人,仿佛是在检索她的收藏,贝丽尼斯也想起她的死去的丈夫鲁迪,然后,又是爱情。他们说过太多的话,东拉西扯,不禁要生出一个问题,是什么让我们对这闲话怀了兴趣,一径地读下去?大约是一种暗示,暗示前头一定会发生什么。这种暗示像潜流在水底深处涌动,无聊的沉闷的午后时间逐渐在呈现意义。

  不时有一些外来的因素出现在闲聊的过程中,钢琴调音师试着琴键,错打进来的电话,然后是收音机,又有四个俱乐部的女孩从后院穿过……这些打岔其实在暗暗规定出形式,为散漫的谈话筑起河床,又好像在为聊天划分间隔,形成节奏。五点钟了,没有像平日里的五点钟那样打着扑克,大而划之地谈论对世界的看法,而是延续被打断的话题,贝丽尼斯问老弗兰淇,方才想说什么来着?聊天渐渐趋向集中。老弗兰淇被追问着,说出来的并不是关于士兵的约会,而是一对同性恋男孩的怪异举止,眼看汇聚起来的谈话又岔开了。然而,正是在说过这不可思议的见闻之后,奇特的谈话方才真正开始,小说中这么写:“那次奇特的谈话就这样,在最后一个下午差一刻六点的时候开始了。”解释一下,称它“最后一个下午”,是因为老弗兰淇以为第二天参加哥哥的婚礼,她一定能走成。事情就这么别有用心、阴差阳错地向着既定目标靠拢。所以,散漫只是表面,内里则有着紧张度,由作者控制。写作者就有这个权力,他让时间变长就变长,缩短就缩短,一切取决于他的意愿,而我们应该相信作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这冗长的处于封闭状态的午后,外来的因素方一进来便被拒之门外,只能徒然地打着节拍,关键性的进展还是靠厨房里的人,他们很像茧里面的那个蚕,谁也帮不了他们,只有靠自己,努力挣脱出来,变成蛾子,完成嬗变。

  差一刻六点的时候,戏剧终于进行到核心阶段,奇特的谈话开场。还是谈爱情,却不再是上一节那样务虚式的,而是关切到在场两个女人的经验。还是贝丽尼斯主讲,讲她与第一任丈夫鲁迪的罗曼史,从相识直到鲁迪死亡,死亡总是缠绕在爱情中间。接着鲁迪的死亡,依次是三任后续者的故事,没什么新鲜的内容,都是老生常谈,可这一回老弗兰淇正经历自己的人生:有士兵与她约会;计划称别人的婚礼出走;还开始吸烟,贝丽尼斯竟没有反对,于是,旧故事展开了新面目。经过漫长的讲述,贝丽尼斯对这一系列的婚姻下了一个结论,她说:“我所做的就是跟鲁迪的碎片结婚”。这句话颇有用意,她这个黑厨娘明察秋毫,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老弗兰淇爱上别人的婚礼可是不祥得很,“如果你一旦爱上那类闻所未闻的东西”,一种闻所未闻的命运便决定了,也许你将永远插足在别人的婚姻里面,无论形式如何改变,实质总归是重蹈覆辙!时间就在激烈的争吵中过去,从差一刻六点到六点整。这一小时一刻钟过得可真是惊心动魄,贝丽尼斯直指要害,那里有着未知的人生隐情,好比宇宙奥秘。好比惯性的原理,还需要一些缓冲方才能够结束这个超级质量的时间段:一则没有下文的故事,调琴师的单调琴声,几句歌谣,有关裙子的意见……时间进入傍晚。

  聊天继续,又起一个话头:“为什么改名字是违法的”。似乎没什么由来,聊天就是这样无主题变奏,想到哪,说到哪,即便底下有一个目标,表面上也要保持着随心所欲的形态。对于这个孩子气的问题,贝丽尼斯却觉着有必要郑重回答,她认为名字是关系到个人存在意义,“你的生活在你的名字周围日积月累”,就像命运一样,不是想摆脱就摆脱。老弗兰淇却固执地质疑为什么“我总是我,而你总是你”,为什么不能自由选择做什么样的人,贝丽尼斯老实承认“这些事情我们无法证实”。这个话题很危险,它动摇了安身立命的根基,令人丧失自信,怀疑一切其实都是不确定的。约翰•亨利似乎感觉到摧毁的威胁,企图逃出厨房去参加街上孩子们的游戏,老弗兰淇却变得狂怒,结果被贝丽尼斯抱住,约翰•亨利因为吃醋也偎上去,黑厨娘告诫道:“我们所有人都被限定了。”这个话题与婚礼无关,已经收拾起来的闲聊再一次离析,但其实却从另一头迎头碰上,那就是想借人家的机会从自己的人生溜号,没门!三个人搂在一起,争执却没有停息,还在继续,最终结束在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上,那就是,三个人一起哭了。就好像齐声歌唱一样齐声哭起来。是因为无法说服彼此而生懊恼,还是争执触及到悲哀处,或者身体亲密接触产生感动?哭了一阵,这个下午方才告终。

  这个自然的时间段落里,容纳了一个哲学命题,从极小的事端起头,滚雪球般越推越大,是在网顾左右而言他的闲聊中,终于完成任务。这三个无足轻重的人,两个孩子一个黑女人,都没有和来不及受教育,行动不能自主,意识蒙昧,却在一个午后,启开简朴的知性,走出混沌,时间的容量何等大!

  然后再来看一看,小说里时间的短促。时间在叙述中,是更容易被压缩的。因为叙述总是择其重要,艺术本来的用心与功能大概就是将现实中冗长的时间,规划成有意义的形式,规划的过程中便将无用的时间淘汰过滤。举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当代上海作家陈村的短篇小说《一天》,他写一个张三,早上起床,出门上班,张三的工作是在流水线上做操作工,等一天工作结束,到点下班,却原来已是退休,一支锣鼓队欢送到他到家。这小说的叙事形式类似卡尔维诺《弄错了的车站》,一个人看完电影后在大雾中寻找回家的车站,结果却登上飞往孟买的飞机。一系列转变的成因被约分般约掉,直接抵达结果,前者约去的是时间,后者是空间,都是写人生的常和无常。卡尔维诺收集整理的意大利童话中有一则,说野兔在田野上欢蹦欢跳,狐狸看见了说:为什么这样高兴?野兔说:我结婚了!狐狸说:可喜可贺!野兔说:事情并非可喜可贺,我老婆是个母夜叉!狐狸说:真可怜啊!野兔说:也不是那么可怜,我老婆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一座大房子!狐狸说:恭喜恭喜!野兔说:可是大房子被一把火烧了!狐狸说:太不幸了!野兔说:也不是那么不幸,大火把我老婆一起烧死了!这真是一则魔术般的童话,它充分制造了事情的两面性,极为节约地讲述了一个可用来折射一生命运的故事。好比围城里的人想出来,围城外的人想进去,事情最后回到原点,可是却完成了生活的经验。时间被提纯了,榨去水份,留下一个哲言。这些例子也许比较极端,并且使用了机关,可以明显看出时间在叙述中怎么样提高了效率。而我现在却要以最常态的情景来揭示小说中时间缩短的奥秘,所用来分析佐证的作品是詹姆斯•乔依斯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一篇,《死者》,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

  这只是一个晚上,莫坎家每年一次的晚餐会。莫坎家总共有三位成员:一对未婚的老姐妹和她们哥哥的遗孤,也是单身的侄女玛丽•简。晚餐会第一位客人,其实也是半个主人,加布里埃尔,他是老姑娘们另一位姐妹的孩子,每年的晚会,他要承担很多招待的工作。来到后,他先和女仆莉莉打了个招呼。从莉莉还是个小丫头时便认识她,这会儿,已成大姑娘了,于是逗趣说哪一天可参加婚礼。莉莉的回答却出乎意料,她忿忿说:“现在的男人都只会说废话,把你身上能骗走的东西全骗走。”似乎已有了一番阅历的样子。这句回话使加布里埃尔情绪大坏,一下子抑郁起来,这个每年举办、已举办许多年的晚会在此心境映照下,忽现出不同的景象。和《婚礼的成员》那个午后以区别于其他午后的条件一样,无论时间抻长还是收短,都是需要契机的,这个契机其实是积累到一定程度的量而产生的质变,接下来的情节只在解释这个契机。就这样,加布里埃尔的心情波动起来,首先反映在他对自己准备的讲演怀疑起来。在晚会上讲演,是他要承担的义务之一,除此还有,安抚贪杯的人,切烤鹅。这些义务他负担了许多年,许多年的晚会都和今天这一个一样,相同的客人,相同的程序,连菜肴都是相同。就在这一年一度的聚餐中,主人与客人的头发变灰变白。方才莉莉的那句话,所以使他伤感,是否因为提醒了他这一点?一个小丫头开始步入人生并且遭受挫折,时间过去多久了啊!于是,他看什么都带了情绪,那个醉鬼弗雷狄讲故事讲得很糟,醉态也很糟;玛丽•简的钢琴演奏一味地克服困难,就像竞技运动,让人听不进去;打蜡地板的反光刺他的眼睛;墙上挂着的老姨妈的绒线绣画令人想起修女院的生活;母亲的照片则温习了他对故人的怨艾……一切都让人恹气。接下来的四对舞似乎有机会改观,因为分配给他的舞伴艾弗丝小姐是那么一个人,结果却是难堪。

  艾弗丝小姐是这个夜晚的又一服催化剂,莉莉是头服,艾弗丝是二服,则加重了药量。这个夜晚就在药剂的作用下,倏忽间时光飞渡,漫长的人生变成一瞬。艾弗丝小姐批评加布里埃尔在“每日快报”的专栏文章,指责他不爱国,起先还躲闪迂回着,但经不起年轻的激进派一逼再逼,不免也变得极端,多少是负气地说道:“我的祖国已经让我厌烦了,厌烦了!”对抗使他激动,陡然间生出一种渴望,就是走出这间屋子,去到寒冷却清新的室外露天,可是他还要演讲呢!这个晚会还有许多程序有待一步一步进行完成,老姑娘姨妈要唱歌,由唱歌又引起唱诗班里的八卦,继而转向宗教的信仰问题,艾弗丝小姐已经不耐烦了,不等开饭就要走。加布里埃尔提议送她回家,却遭到断然拒绝,只有年轻人才会这么任性,不顾别人的感受,不怕显得“怪里怪气”。加布里埃尔忽生出非分之想,艾弗丝小姐因为他才变得别扭?这想法挺荒唐,但是却让他振作,能够比较轻松地应付这个晚上。先是切鹅;再分布丁;耐心聆听餐桌上的闲话:从皇家剧院演出扯到补血的芹菜,再到修士会的苦行……总算挨到演讲了。这篇演讲可说是为晚餐会所作的总结宣言,即谈了传统,又谈了未来;谈了爱尔兰民族,也谈了晚会的女主人。不知道与往年的演讲有何区别,但从结构的圆满与言辞顺畅,可见得讲演者功课熟练,只在中间稍稍走了一下神,想到艾弗丝小姐走掉了。在客人们齐声歌唱中,晚餐会结束。终于到告辞的时候,凛冽的空气从门外涌进来,有一股子活跃起来,是严谨周密的准备之外,不期然的因素,比如,谈起了一匹名叫姜尼的马;不知谁在钢琴上“乱七八糟弹着玩”;就稔熟的妻子,站在楼梯拐弯的阴影里,都有了一种陌生感;令人更觉着突然的是,有人唱起歌来,是计划之外的歌声,爱尔兰的老调子“奥格里姆的姑娘”。人们分手,各往各处去。可是,夜晚还没结束,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还未发生。当加布里埃尔夫妇走到寄宿的旅店客房,妻子坦言道,这支老歌让她想起旧日的恋人,十七岁就死去了。这个夜晚最后的变质就来临了,加布里埃尔受到强烈的震撼,不是嫉妒死者与妻子的恋情,而是嫉妒死者有一种他所羡慕却做不到的命运——“顶好是正当某种热情的全盛时刻勇敢地走到那个世界去,而不要随着年华凋残,凄凉地枯萎消亡。”就在这一个晚上,多少时间的年华迅速凋残下来,就像电影里慢格快进的镜头,平均分配在日日夜夜之中的凋残,集起来一并放映于眨眼间。没有价值的时间就是这么压缩起来,而又因为价值充盈而扩张容量。

  还是用《红楼梦》双重的时间观念来作一个总结,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石头暗自悲怀,求僧道二仙带去尘世,“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有个空空道人经过,看见石头上所记,那就是容宁二府的热闹故事。小说的时间可以是一瞬间成几世几劫,亦可以几世几劫成一瞬间,是由时间里的价值而定,价值是可摆脱自然的规定,重新来选择排序和进度,将散漫的现实规划成特定形式,这价值也就是卡尔维诺说的“意义”。
 

Tags:小说 异质性 责任编辑:t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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