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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文学新锐十二家之俞莉 | 剖心
2016-04-11 10:41:22 来源:深圳作协 作者: 【 】 浏览:8464次 评论:0

深圳文学新锐十二家之俞莉 | 剖心

文学深圳 | 2016-04-01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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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莉,籍贯安徽芜湖,现居深圳,教师。广东省作协会员,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当代》、《中国作家》、《清明》、《山花》、《飞天》、《作品》、《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世界日报》选载。在《深圳商报》、《新安晚报》、《江淮晨报》等连载小说多部。出版有长篇小说《我的似水年华》、《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和小说集《潮湿的春天》。


剖心
俞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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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9月的一个晚上,妈妈从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小姨父死了。
啊?!天呐!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马上联想起之前发生在小姨父身上的车祸。难道,两者有什么关联?——可是,又满腹狐疑,不是说,车祸并无大碍吗?
半个多月前,小姨父骑电单车出门,在一个丁字路口的拐角处,被一辆小轿车撞倒,据说,当时人撞飞了。所幸,伤势并不太严重,只是额头挂彩,眉骨破裂,还有一条腿膝盖处断裂。“还算好,捡了一条命!”家人庆幸地说。
肇事方承担全部责任,带姨父去医院检查治疗,做接骨手术。
“都快出院了,没想到……”
“是不是有什么内伤,没有查到?比如心脏啊什么的。”我惊疑地问。
“都全面检查过的。心电图、B超、CT都查了,一进医院就查的,没有问题啊。”
谁也想不通,谁也无法接受。小姨父,他才五十多岁!
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小姨父侥幸逃过了车祸,怎么到头来还是没有逃得过鬼门关?
“死”就是“没有了”,“不存在”了,从这个世界彻底“OUT”了!
或许年岁渐长的缘故,这些年,不断地有相熟的人离开,正常的和非正常的都有,让人对人生无常有了深刻的体会和惧意。甚至会禁不住不受控制发抖地想,“下一个会是谁?”这样的猜测未免残酷又无聊。然而,人生之谜就在于你永远都猜不透。我怎么会想得到,小姨父会成先走的 “下一个”。
去年,我外公去世,他是老死,活了91岁。在外公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小姨父。他忙前忙后,请送葬司仪,布置灵堂,安排车队,置办酒席,和我的几个舅舅们一起指挥调度……小姨父是个能人,妈妈家这边的事从来都少不了他。尽管有一度,他们对他颇有微词。但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外公去世的时候正是盛夏三伏天。小小的春谷县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我们每个人头上都冒着热气,口袋里都备着人丹。那是我第一次去火葬场,非常震撼。想到外公的肉身要在那儿付之一炬,心疼莫名;又想到人生的结局,大抵都逃不过若此,更觉无限悲哀。
送葬司仪们吹着乐曲,那曲调如泣如诉,似悲又似喜。在外公火化的时候,礼炮放了9响。据说,只有年岁高,寿终正寝的人,才得享这样的礼遇。外公活过了90。他得到了9响。
亲戚众多,外公犹如一颗老树,开枝散叶,盘根错结。戴黑袖章的是子辈,黑袖章上别着红布的是孙辈,别着绿布的是重孙辈。老喜丧。除了家里亲眷来之外,还有许多晚辈朋友也来了,送花篮花圈,过来掏老孝戴。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不是外公去世,我还真见不到来的如此齐整的亲戚们,像一场盛大的家族聚会。
许多和我同辈的表姊妹兄弟,都不怎么认识了。常年在外,一年几乎回不了一次。妈妈家亲戚又多,我一般也不爱见人。尤其是我至今独身,更怕人关心。只和小姨一家还有些来往。
小姨是妈妈最小的妹妹,比我只大11岁。我和她交往多一点,她从不摆长辈的谱儿,不像其他人那样,爱询问我婚姻大事,在她那里我很自在。
妈妈说小姨傻,是姊妹中最缺心眼的。但傻人有傻福,小姨嫁得姨父,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精明能干。凡遇到大事,都由姨父操心。
命运弄人!当去年小姨父在殡仪馆忙前忙后操办外公的丧事时,哪里会想到,今年轮到他去了那儿。
2
“你小姨都哭昏过去几次了。”妈妈说。
哦!可怜的小姨。可怜的姨父!
“怎么都快出院了,突然这样呢……”我像个祥林嫂一样,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
“前后不到半个小时,医生来晚了,抢救不过来,按压肚子、还做了电击,都没有用。我们去的时候,手脚都冰凉了。”
“医院有责任!人在医院好好的,怎会突然死的?”我气愤地说。
“他们都在医院闹,要求院方给个说明,院长办公室的门都被堵了……”
“小姨她……”
“接受不了……唉,太突然了,谁想得到?!你小姨父去的前一天,我还去医院看过他,给他送骨头汤,他有说有笑的,还拿出表弟去新疆支教上的报纸给我看……”妈妈在电话里唏嘘不已。
“当时发作的时候,姨父身边没人吗?”我问。
“怎么没人?护工也在,他说胸闷难受时,小姨就赶紧叫医生了。可是,医生来晚了一步。”
放下电话,我心里良久不能平静。
妈妈说,小姨父的尸体摆放在医院那间病房里,上面罩了个水晶棺一样的东西。院里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却不肯承认自己有责任。医院说,你们可以去做尸体解剖,请第三方来鉴定。
医疗鉴定的事,我听过。这年头,让我相信这个,除非太阳西边出。
可是,此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小姨父家的兄弟姐妹协商后同意尸检。他们需要一个真相,来为死者讨个说法,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火化。
然而,决定做出后,小姨抱着尸体死活不同意。他活着没开过刀,死了,还要解剖,太残忍了。小姨坚决不让。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小姨牛劲上来,谁也奈何她不得。
“小悟,你回来不?”妈妈问。
我自然很想回。小姨让我不放心,我也想见小姨父最后一面。这个世界将再也没有活着的小姨父了。怎么想,心里都是一阵怅然。
眼前总是浮现出小姨父的音容笑貌。
说起来,在我6、7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个时候,他刚刚和我的小姨许亚妹交往。小姨才18岁,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
小姨拿到工资,就带我去大戏院看戏。她像个戏迷,后来我才知道,她看戏主要目的是看沈卫生。即,我后来的小姨父沈卫生。
沈卫生是庐剧团演员。庐剧团离百货公司不远。有一次,沈卫生去那儿买铝合金饭锅。小姨认出他,“喂,你莫不是台上那个演戏的?”她眼这么尖,倒令沈卫生惊讶。因为,他不是名角儿。
沈卫生长得倒是帅,用我母亲的话来说,有横有直,一表人才。这样的人才不唱主角,可惜了。沈卫生说,他被招进剧团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算晚的了,练功练得辛苦,嗓子在倒仓的时候,没倒过来。所以,就演不了主角了。他们这一行,吃得是开口饭。
即使是个配角,许亚妹也满心欢喜,在她心目中,他是无人能比的主角。我怀疑小姨是一见钟情。每次沈卫生来买东西,小姨都激动得很,给他挑选最好的,甚至还偷偷地塞上自己特制的小礼物。
小姨的手工真不怎么样。那时候姑娘家喜欢绣花,绣手绢,或者用彩色细塑料线编各种小玩意儿,用钩针钩花纹台布,织毛衣等等。
小姨这些都不在行。她就像个烧火丫头杨排风,做不了细活儿。自己身上的毛衣还是我妈给织得呢。
可是,小姨却笨手笨脚地给沈卫生织起毛衣来。她买回毛线一圈一圈地绕,我给她双手绷着。终于织成了一件鸡心领套头衫。那件外套竣工时,小姨如同完成一项伟业,喜不自禁,我却一眼发现,胳膊袖子那儿明显两个洞洞眼。针脚也不匀,不时有线头露出来,跟妈妈相比差老远。
我不知道沈卫生后来穿了没有。不过,显然,沈卫生接受了小姨的好意。做为回报,沈卫生给小姨戏票,请她看戏。
小姨看戏常常带上我,那个时候,女的谈恋爱还比较害羞,喜欢找个人做幌子,我就是那个幌子。一张票,后面可以跟一个小孩。我和小姨挤在一张位子上。
大幕徐徐拉开,我们如醉如痴。
沈卫生给我们的票,通常都是楼座,离舞台较远。演员们化着彩妆,分不清谁是谁。小姨却能准确地于众人中认出沈卫生来。每次沈卫生出场,小姨就眼神发亮地指给我看。
小姨是对沈卫生感兴趣,我对唱戏感兴趣。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沈卫生带我去后台,看演员们怎么抹脸、上油彩、吊眉毛、涂胭脂、贴片、上发套。人家问他,这个小孩是谁。他说,我侄女。
我真的成为他的侄女是在两年之后。
我常想,沈卫生是不是对我小姨也是一见钟情。否则,怎么就毫无悬念地好成了呢?小姨固然没有花容月貌,可是,青春年少的许亚妹自有一种朴素之美。浓眉大眼大脸庞,厚厚的嘴角微微上翘,总像在笑,有种喜感。
但姨父实际上并不是对小姨一见钟情。那之前,沈卫生谈过一个女孩子,那女的听说很漂亮,都要谈婚论嫁了,不知怎么就黄掉了。似乎是嫌沈卫生的职业,不过一个唱戏的,没什么发展前途。
那件事对沈卫生打击很大,和小姨认识的时候,他已经25岁了,却还在发愤自学,准备搏击高考。
沈卫生是文革时上的学,初中没毕业就停了学。他们家成分不太好,兄弟姐妹也多,很穷。剧团招人,就进去了。以这样的底子想考大学,真是难上加难。
沈卫生连续考了三年,一边在剧团演戏,一边暗自复习。怎奈基础太差,数学每次只得几分。沈卫生就彻底死了这颗心了。他娶了我小姨。
3
到春谷已是傍晚时分。风凉凉吹过,故乡已是秋天了。
从北站到我们家的这段路,又起了许多高楼,有新的小区落成。还有过去所未曾见过的新商场、酒楼、养生馆等。
快到家门口了。东门的三叉路口,大花园转盘还在。这里最显著的建筑是国际华侨宾馆,五星级酒店。小城独此一家。打国际的牌子,可见其野心。华侨宾馆的对面以前是破落的体育场。现在改成了花园广场。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树木、翠竹、凉亭,石凳,中央是巨大的液晶电视。暮色降临,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最热闹的地儿是一群动感女人组成的,正随着音乐节奏,点脚、摆腰、扭屁股跳舞。这真是春谷最动人的风景,人们都活得分外起劲。
充满活人的世界是多么强大,谁也不会在意一个人的离开!
新建的体育馆移至城东新开发区,很远。小城贴着海报,不久将有著名歌星韩红、刘若英等来此演出,就在新体育馆。春谷县的人很赶时髦,也喜欢讲排场。也不知他们哪来的钱。难怪歌星们走穴走到这儿来。1000块钱的票也有人看的。
说起来,还是春谷县的文艺消遣太缺乏啊!
在我小的时候,有大戏院,电影院。我跟着小姨沾沈卫生的光,看了许多老戏。也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它们都消失了。
小姨结婚后没两年,剧团就解散了。剧团不是国营单位,难怪沈卫生的前女友看不上他。那些红极一时的演员们一下子失去了舞台,无所归依,飞鸟各投林,除了最红的那一位女角,靠丈夫的关系进了税务局,其余也都差强人意。听说那个当红小生徐有余进了送葬队,沦为吹鼓手。
小姨父还算好,进到了轴承厂。轴承厂当时效益不错。前面说过,小姨父很能干,能写会画,也会处关系,不久就升为厂里的工会主席。
“小姨还真是看对了人,挑了好夫婿。”家里亲戚说。沈卫生里里外外一把手,小姨啥事都不操心。或许一个聪明人总要搭配一个不怎么聪明的人吧。
小姨向来粗枝大叶,缺心眼儿。不过,她相夫教子,也算得上贤妻良母。不仅伺候丈夫,对沈家人,她也是尽心尽力。公公婆婆卧病在床,她端茶到水,送了婆婆终,又送公公终。
沈卫生曾参演过一出戏《秦香莲》,里面有个被万人唾骂的陈世美。我们都没想到,那么完美的沈卫生居然也会变成陈世美。
事情是这样的。小姨父在他们儿子出生后的第十二个年头里,和财政局一女的好上。那妖精姓林,人家叫她“小林子”。小林子跟沈卫生同岁。两人好得如胶似漆。一开始是偷偷的地下情,大约双方都没有良好的遮掩功夫,蛛丝马迹很快就被小林子的老公及诸多好事之人发觉。小林子老公是政府的一名司机,在一次出差未遂中(很有可能是设计),捉奸在床。司机震怒,挥拳猛击沈卫生,小林子挺身相护,被打得趔趄,也不松手。沈卫生冲上去,挡住情敌,说,“有什么你冲我上!是我找得她!”司机看这对奸夫淫妇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更加情坚,不由仰天长啸了一声,收了手。小林子很快离了。沈卫生也不能不离。与在小林子老公面前的大无畏表现相比,他面对小姨顿时矮了三分,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想等小姨先提出,他希望许亚妹也和小林子老公一样,跟他大闹一场,打一架散伙。但是,我小姨,都满城风雨了,她似乎还蒙在鼓里。沈卫生终于开口了,承认自己外遇,他让小姨原谅他,开除他。据我妈说,小姨就会傻哭。可是,她的眼泪抵不过小林子的眼泪。沈卫生干脆不回家了。沈卫生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跟我离,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妈义愤填膺,她最疼小姨,骂她没用,纠结姊妹弟兄要去教训沈卫生。小姨死活拦着不让。“那你就拖住他,拖死这狗日的!就不跟他离!”他们的劝阻起了反作用。为了让沈卫生回家,小姨同意了去民政局。沈老爷子气得七窍生烟,他敲着拐杖大骂沈卫生忘恩负义,“这个家要走你走!”他认媳妇不认儿子。就这样,离了婚的小姨并没有离开沈家,她照样在沈卫生兄弟店里打工——百货公司也早倒了,她一直给做个体户发了财的小叔子做事。沈卫生回来,她也照样伺候沈卫生吃喝,照料沈家卧病在床的老父亲。
妈妈骂她死心眼。
沈家老爷临终前,沈卫生和小姨复了婚。其实,那张婚纸没什么意义。他们一直都没有真正分开过。沈卫生也早断了和小林子的关系。
这事儿已经过去十来年了。人这一生中大约总会有一些波澜吧。演过戏,情感丰富,长相俊朗的沈卫生发生点故事,也难免。大家原谅了他。我每次回老家,去小姨家。沈卫生对小姨还是像我从前小时候见过的那样,事事操心,很体贴。
就像小姨离不开沈卫生,沈卫生也不能没有小姨。这世上没有让他操心的人,怎么过?小姨是那样一个没有主见没有头脑的人。
然而,现在,他终于不再操心了。
4
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面对一个死者,是在去年八月。
那会儿,小姨父还在,他是主力,忙碌着。
而现在,我面对的是小姨父遗容。
他躺在医院的这张病床上,自从车祸后,就再没有离开过。
现在,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沈卫生,我的小姨父。他一动不动,如同劳累过度一般,沉睡了去,眼是闭的,前额乌青,有疤痕,是车祸的痕迹,嘴巴略张,似还有话要说。
腹部略略鼓胀,这很奇怪。因为小姨父身材一直很标准,并没有像一般上了年纪的男人那样,发福,有个将军肚腩。
手垂放在身旁,手心是窝着的。
他的身上罩在水晶棺一样的东西。生死永隔。
他见不到我来看他了。他再不会说,“小悟,你回来了。”
这个我六七岁就认识的人!他在台上栩栩如生地演戏,他带我去后台看演员化妆,他给我们讲故事,他和小姨大婚时举杯敬酒的模样……
我脑海里就像在放幻灯片,小姨父过往的形象一副副历历在目。
我披着床单,模仿戏台上的青衣,摇摇摆摆地甩着水袖。沈卫生在一旁哈哈大笑,“小悟,你想学戏啊?”
我用劲地点头。
他笑着纠正我甩水袖的动作。一抖,一掷,一挥,一抛,一扬,一荡,一甩。
每次,小姨带我去沈卫生的剧团宿舍里,我都要闹腾一番。学唱戏,涂油彩,还练劈叉。在他那儿,我没什么拘束。
除了模拟舞台表演,我还喜欢听沈卫生讲那些老戏,三皇五帝,西游,水浒,还有封神演义。
比干挖心那一节,真是惊心动魄。
商纣王被妲己所迷惑,丧德败行,比干身为纣王叔父,秉公力谏,被坦己视为眼中钉,设下毒计杀害比干。
她对纣王假说自己心病复发,绞痛难当,须得玲珑人心一片,煎汤吃下,但若无玲珑心则此命休矣。而比干恰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纣王信以为真,命比干剖心。
比干因姜子牙的法术保护,服食神符后可以保护五脏六腑,剖出心脏后仍然不死;但剖心后若在路上遇见人卖无心菜,比干必须问他“人若是无心如何?”,若卖菜人回答“人无心还活”则比干可保不死;若卖菜人回答“人无心即死”比干就会立即毙命。结果比干剖心后遇见卖菜妇人,询问后妇人回答“人无心即死”,比干登时血流如注,大叫一声一命呜呼。
那个卖菜人是谁?小姨愤恨地问。她也听得起劲。
“妲己变的。”
比干是在劫难逃。即便姜子牙也保护不了他。
“后来,姜子牙助周灭纣成功,奉元姶天尊的法旨封神,而比干被追封为‘文曲星君’。”
对这个故事,我念念不忘。
烧火丫头许亚妹婚后就像个妇人了,她的脸更加饱满,结实的身体如熟透的果实。她做饭,做菜,认真伺候丈夫。
他们的婚房就是剧团宿舍,一个单间,用一道布帘隔开。最豪华的奢侈品就是一张双人床,找木匠打的,那时都作兴打家具,一台彩色电视。房间虽小,布置却精巧,沈卫生是总设计师。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是沈卫生自己的作品,狂草不羁,跟他谨慎的为人反差极大。墙壁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12寸的相框,青春鲜亮的男女,他们的头挨在一块,男的英气逼人,女的胸前垂着两根乌黑的发辫,表情有些娇憨有些傻楞。小姨不善照相,这是她最好的一张。年轻、喜悦。这张黑白照无论他们搬到哪里都被高高悬挂着。
沈卫生早就没有闲功夫跟我说戏了,他忙得很。剧团解散,他正在找着出路。他家离我学校很近,我有时中午不回家,就跑小姨蹭饭。偶尔才能见到沈卫生。他大约费了不少劲,才进了轴承厂。
我上大学后,回来都要到小姨家来玩。我一来,只要有空,小姨父总要请我吃饭,亲自下厨。
但后来,他和小姨闹出婚变之后,我就不理睬他了。我觉得他不仅背叛了小姨,也背叛了我。
直到他们重归于好。
我喜欢来小姨家,不仅因为喜欢小姨,也是因为小姨父。他像个亲切而睿智的导师。从小到大,我跟父母不能说的心事,他都知道。
小姨父曾说这世上人力最没有办法的就是感情。他经常会不由自主哼唱《牡丹亭》里的那几句:“情不知所以起,一往情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他和小姨这一对儿,一个没心没肺,一个有着比干一样的七窍玲珑心。
他们家早就从原来的小房子换成100多平米的大房了。家里布置得很中国风。来客人时,小姨坐在八仙桌的上首方,端的一个诰命夫人架势。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打着两根长辫的烧火丫头了。
定位:深入浅出的实操经验,有独特想法�规划的:??店里打工,一个月挣个千儿八百的工资。春谷物价高,小姨和妈妈一样节省惯了。丈夫不在家,她吃得很简单。轴承厂风光一时,最终也免不了倒闭的命运。沈卫生也去了兄弟开的公司,专门跑销售。小姨体谅他辛苦,装修这么漂亮的房子,通常只有自己一个人享受。
出车祸那天,正是他从外地赶回来,准备参加老丈人的周年祭。
他是那么周到的一个人!对小姨家的事都挂在心上。
而此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世界于他再无关系。
5
小姨也躺在病床上,在沈卫生的旁边。医院催促多次,床位紧张,不能老这样摆着。协商会开了好几次。病房里的窗帘都被扯了,是家人激愤时的痕迹,现在大家都平静下来,同意了医院的建议,准备由第三方进行尸检,连我的小表弟也同意了。可是,小姨不同意,她睡在丈夫的旁边,任谁也劝不动。
和去年相比,小姨又憔悴了许多。外公去世,小姨虽然悲伤,但毕竟有心理准备。这次,丈夫的突然离世,将她击垮了。丰满富态的身体一下子瘪了下来。
病房里有几个女眷,在聊天。
“小悟回来了?来看你小姨父,好!劝劝你小姨,想开点。”跟我说话的是小姨的妯娌,小姨和沈卫生就在他们家公司,给弟弟和弟妇打工。
沈卫国是春谷县响当当的人物。从小是个混世魔王,除了没要过饭,啥都干过。可就是他,却成了沈家最有钱的一个。他从个体做起,是春谷县最早的万元户。发展到今天,已经有好几家连锁店了。沈卫生工厂倒闭后,就被拉进公司,帮他跑销售。生意如战场,上阵父子兵,打战亲兄弟。沈卫生是很好的帮手。
有次回家听妈妈和小姨聊天,小姨说,卫生累死累活,给他跑,要回了多少外帐,卫国他老婆还说闲话,好像我们拿了多少回扣。
小姨突然说话了,幽幽地,“他那天还跟我说,你快五十了,不想干就不干了,我还有些退休金,够你用的。”
“我给他洗脚,他的脚肿了,说疼。奇怪啊,他怎么会脚疼?一定是跑得太辛苦了。”
我听了,心里怔了怔。去年外公去世前,脚肿得好高。妈妈说了句民间谚语,“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就是说女人脸肿不好,男人脚肿不好。年纪轻轻的小姨父怎么也会脚肿?他车祸后都躺着的,没有走路。难道真如妈妈小时候告诉我们的传说,一个人临终前,魂魄会脱离肉身去收脚印,所有他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都要再去一遍?才使得脚肿?
“我哥去世前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房子里悬挂着许多许多的白布……”接话的是沈卫生的妹妹。
女眷们开始说起一些异象之兆。
如此看来,此番劫难也是命定的了。大家希望小姨不要那么倔了。节哀,认命。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坐到小姨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我要告诉一个可以稍稍安慰她的消息:小姨父可以不用解剖的。
6
肺血栓。
急性肺血栓栓塞症造成肺动脉较广泛阻塞时,可引起肺动脉高压,至一定程度导致右心失代偿、右心扩大,出现急性肺源性心脏病。肺动脉发生栓塞后,若其支配区的肺组织因血流受阻或中断而发生坏死,称为肺梗死。
骨折后由于长时卧床,导致血流不畅,合并肺血栓。
我的一个朋友是医学专家,他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我骇异不已。怎么会这样?
“不要说骨折了,就是小小的感冒也可以致人死地的。”医生说。
“那——也就是说医院没有责任?”我问。
“应该说是这样。这不算医疗事故。”
以上是从理论到实践的过程中会遇到的问题,看起来
“这种情况在大医院是常见的。可能小医院见得少吧。”
“起码医院应该告诉家属,要注意些什么呀!”
“你们可以让医院出具相关医学证明,如果论责任的话,还是车祸肇事者的。没有车祸,也许就能避开这场劫难了。”
我无语。唯一可以安慰的事,事件真相已经清楚,可以不用解剖了,保住她心爱丈夫的全身,也算夫妻一场吧。小姨的坚持是对的。
我把这消息告诉小姨。
家里炸开了锅。
尸体解剖原计划送到上海,结果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后才能出来。如果医检还是这个结果,医院没有责任,那么这笔费用就得自己出。既然如此,不如让医院出具证明,可找肇事方补偿。听说,车主很有钱,在春谷开宝马的并不多。
不要去挨那一刀了。让沈卫生尽快入土为安吧。
与小姨父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我,带去的消息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也许各人都忙,谁也没功夫这么耗下去。
不用解剖了,如了小姨的愿。大家也算多少获得安慰。
7
讣告已经发出去了。
遗体计划第二天上山,运往殡仪馆火化。将在那儿摆设灵堂三天,供人吊唁。
然而,接下来的事件太戏剧化了。谁也没料到会这样的节外生枝。
就在我去看望小姨的当天,大家都做好了撤离医院的准备。一个女人的到场,改写了故事的走向。
那个女人就是十几年都没有被再提起过的小林子。
她一袭黑衣,面容苍白,身形孱弱,在一个女伴的陪同下来到医院。当时医院里只有小姨,其他人各自回去处理一些家事去了。
这女人对小姨视而不见,她一进门就跪倒在沈卫生遗体前,恸哭。
一边哭,一边诉说。
在她的哭诉里,她和沈卫生点点滴滴往事被一一追忆出来。那些恩爱、那些欢愉、那些缠绵……她记得那么清楚,那么详细,那么生动。这些记忆,她也许从来没有讲出来过,只属于她和沈卫生之间秘密。然而,沈卫生去了,再无人共知共享!
step3:怎么说。制定3套文案,视情况更换,我的小姨,她坐在丈夫的身旁,呆若木鸡地看着,听着,完全傻掉了。
直到沈卫生的妹妹进来。
彼时,小林子还在哭诉,追忆,她的追忆已经进行到当下。
在她的叙说中,大家得知,沈卫生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甚至每次出差回来,都要去看望她。
哭到最后,小林子要去掀开罩在沈卫生身体上的水晶盖。
沈卫生的妹妹及时制止了。
“够了!够了!你可以走了!”沈卫生的妹妹下了逐客令。
在那个女同伴的协助下,小林子终于被带出了医院。
从表面上看,我的小姨没有任何异常。数十年前的情敌,已经消失多年的情敌,突然出现,并没有让她太过伤心惊讶。
沈卫生的遗体按原计划撤离了医院,送到火葬场。
可是,在山上,小姨这个未亡人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新的决定。沈卫生的尸体暂不火化,必须解剖!
大家都傻了眼。
小姨说,不做尸检,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不是肺血栓,尸检了才能明白。
对于小姨态度前后180度的大转弯,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沈卫国尤其恼火。当初死活不让做尸检的是她,现在说好了又反悔。真是妇道人家,不可理喻!活着的人,还有很多事,谁有时间老陪着她这样耗?
然而,我的小姨,我前面说过了,你知道的,死心眼一个。一旦认定了,谁也休想让她改变主意。
8
二次跟进并确定30人——1天,沈卫生的丧事还没有举办。尸体到底是被送去了上海,进行医学解剖,结果要到一个月之后才能出来。
怕小姨受不了,不让她去,由沈卫国代为操办。但小姨死活要去。她一定要亲自陪伴。
以上计划,可以把目标和工作内容具体到半天,比如周二上午找到5个引入平台,周二下午、周三上午、周三下午各联系17个用户,周四上午和下午进行二次沟通,各确定15人。?,我错了。
小姨的爱与恨那么浓烈。
总结一下就是要看看,躺在她身边三十多年的丈夫,他的心,他的肺,是什么样的。
我浑身一阵发冷,汗毛顷刻倒竖起来。
我的小姨,她坚持要解剖,原来就是想剥开丈夫的心看一看。
俞莉的小说,写得松弛自然,也很节制。语言利落,故事好,基本功扎实,品位纯正。她的作品通常都具有饱满的感情和充沛的元气,善于在平缓的不动声色的叙述下,记录下或伤痛或温暖的细节,一步步抵达人心深处,引起人触动共鸣和思考。爱情婚姻是女作家热爱的主题,俞莉也不例外,她擅长描写情感,手法细腻独到。近年来,写作视野不断扩大,对社会问题投入更多关注和思考,尤其是作者自身所在的教育行业,表现出一个作家的担当意识。
——邱华栋
俞莉小说成熟自然,优美得体,她不缺少表达的才能,有些地方相当出色,我认为她已具备冲击好作品的实力,也许就是等待一个机缘而已。
——曹征路
俞莉的小说大都从身边生活出发,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温婉,即便她所憎恶的人事,也必定有更平和的观照,这就使她的文学世界与中国传统文学的柔美之感接通。情感世界之外烛照出的世态炎凉,也是娓娓道来,真挚、诚悫,还有一份从容。
——南翔
潮湿的春天深圳新锐小说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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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春天/深圳新锐小说文库》是深圳青年作家俞莉中短篇小说集。本书收录了《潮湿的春天》等共12个中短篇小说,大多是近些年发表的新作。题材涉及婚姻家庭、爱情、亲子教育等方面。小说贴近生活,关注当下,可读性较强。作品具有充沛的情感,通过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人物,来反映小时代背景下,人的命运处境、困惑和挣扎,表现出独特的经验和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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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新锐小说文库又称12+1,即12位深圳新锐作家作品,并1本文学批评专著
12位新锐作家的年龄均在45岁以下,文学批评专著由3位80后评论家完成。12位深圳新锐作家、作品分别是:蔡东著《月圆之夜》、毕亮著《地图上的城市》、陈再见著《喜欢抹脸的人》、厚圃《契阔》、钟二毛著《四个叛徒》、刘静好著《但为君故》、徐东《新生活》、弋铧著《千言万语》、宋唯唯著《念奴娇》、曾楚桥《幸福咒》、郭建勋《鸡鸭小心》、俞莉《潮湿的春天》。1本文学批评专著是《深圳故事的十二种讲法》,由3位80后文学评论家李德南、项静、徐刚合作完成。
知名作家、《深圳新锐小说文库》主编杨争光先生指出,阅读本丛书中的12位作家,性格不同,文笔各异,却都有着不甘平庸的文学野心。他们守着深圳,一个现代与后现代并存、移民与遗民甚至夷民杂居、物质与精神厮杀、灵魂与肉体纠缠,解构与建构时刻都在发生的地盘上,文学野心能否成为文学现实,我不敢妄言,但深圳应该有着它足够的耐心,等待和期盼。
80后评论家李德南认为,深圳是一座新城市,它的文学也是年轻的,未必很成熟,却随处可见生机。置身其中�wx_fmt=png�家之间,则往往既有共性,也有个性。这12位新锐作家亦是如此。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他们的作品各有各的气息,各有各的腔调,丰赡多姿地构成了深圳故事的十二种讲法。
 
Tags:深圳文学 责任编辑:乘风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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