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击,他脸上有些发热,正在女工准备向门口迈步的时候,李水库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他故意用衣角遮住信封的一半,然后拉到两个人腰部的位置上,他压低了声音说,谁不忙啊,你以为我很闲着吗?你看吧,这封信就是这个楼里面那个女经理的,她特别有权力,我不骗你,这绝对是她的信,不信,你可以看上面的名字。对,张曼丽,就是她。她所有的信件都在我这儿。
见女工没说话,他又小声地说,你不信吗?她家里的一些大事小事还都是让我帮忙处理呢,他爹最近出事啦。
听了这些话,本来紧着脸的女工突然笑了。
李水库站直了身子,问,你笑什么呢?
女工笑着说,你真会搞笑,如果她是一个深圳人,怎么可能要你这种外地人去安排她们的事情呢,她们又不是傻子!对了,你拿着人家信干吗?还不还给人家!
10
李水库也不是没有想过程小桂的话,要是他们分别被这个城里有钱有势的男人女人看上,那什么都会改变了。那是怎样让人羡慕的日子呢,他也会像这个大楼里男人们那样威风,他也可以穿得整齐体面,对着民工指手画脚吗?
坐在保安室里,李水库想了很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用剪刀剪下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在报上,看到了深圳的很多故事。他最关注的是那些关于民工工资方面的报道。当然也看到了不少谈工作方法的文章,上面说无论做什么都不要蛮干死干,这是最新的观念。他认为说得特别有道理,所以他工作起来很懂分寸。
深圳人什么都好,房子跟电影里面差不多,房间内的音响就差不多要两万多块,床和书柜比电影里还要好,光是一个小孩的房间就什么都有,深圳真是太好啦。这都是程小桂说的。
记得程小桂说这个话的时候,李水库心里是生气的。好个屁啊!后来他还想过程小桂的话,程小桂怎么什么都知道呢,连人家城里人小孩子的房间她也知道。现在李水库想起当时那些话竟然吓出一身冷汗,程小桂的确不再是原来那个程小桂了。
除了看报纸,最近他常在贴满了广告的站牌下寻找招聘单位。不过每次站到那个地方,是啊,这样的工作的确太难得了,他用眼睛偷偷打量身边那些满面愁容找工作的人。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所在的那个大楼的种种好处。不过他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现在他的眼睛也会溜向那些应聘高中毕业生的广告。
已经是第六次跟踪自己老婆了。李水库清楚地看见过程小桂进了距离上合村不远的宝雅花园。那是宝安最著名的高尚住宅小区之一。
程小桂的样子鬼鬼祟祟,到底是哪个老板呢?或者是那个收报纸的男人?李水库有太多问题不能问,也有太多的问题不能说。在跟踪程小桂的时候,李水库第二次发现城里的女人个个都很像,甚至程小桂的样子都有点像城里面那些个女人了。人前有些不可一世,而到了没人的地方,她们简直就是一溜小跑。
为了气程小桂,李水库有一次在楼梯的拐角处等到了程小桂,李水库没话找话,他对神情也有些不对头的程小桂说,你说我们俩用那个方法真的可以留在城里吗?孩子到底是上半个月住在你家还是下半个月住在我家呢?
他就是想挑起那个话题,让程小桂生气。程小桂没有接李水库的话。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李水库,什么也没说。
李水库发现,程小桂最近总在发呆,人显得不太正常。
11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到了下午六点多,河南平台的信又来了,与上一封才隔了不到十天。
李水库躲在洗手间里仔细看了几遍信封上的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字,地址却是一模一样。
为什么这么快就来信了呢?为什么不留给他点儿时间再做工作,让他想出办法使张曼丽的良心发现呢?他把信放进了口袋里。
只是十分钟不到,李水库就感到了事情不妙。
如果是催钱的,那还好办些,可李水库害怕是其他内容。
再也没有办法了。他站住。
终于,他关上了保安室的门,咬着牙撕开了这一封与他命运密切相关的家信。
信比上一封长了点儿,是一个男人的笔迹。
李水库的预感得到了应验。
上封信刚寄出,张曼丽的爹就被赶出院了,一周不到,就死在了家里。信里说,临死之前,爹再三交代不要去麻烦她,还嘱咐家里人要把那封信追回来。爹说让她在外面好好工作,不要被家里的事儿拖累了,也不要因为家里的事而让别人看不起,最后影响了前途。信里说,本来不准备说的,可是爹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还是想说出来,张曼丽是家里收养回来的孤儿,是狠心的城里人丢下的孩子。虽然是这样,可是当爹的一直以有她这样有出息的孩子而骄傲。因为有了这个孩子,爹在村里是腰杆挺得最直的,爹的威信也是全村最高的……
在十七楼和十八楼之间,他让自己躺了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李水库脑子出现了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跑步了,不过,他认为自己不应该穿着皮鞋跑。那是一双三十块钱买的鞋,这种鞋不需要鞋油就很光亮。如果不遇上水,不认真看,很难看出是人造革的,他怕自己跑得太快,把鞋跑坏了。
李水库逃跑的方向好像是西南,不知为什么,最初太阳在左侧,后来就完全看不见了。近处的山后面正下雨,雨越下越大。这样的天气让李水库迷路了,前面是那条与老家公路同样的路,他走了上去,可是让他差点儿滑倒。再抬起头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像个锅盖压在头顶。有一个时刻半点光亮也没有。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看见了脚下有一个小土包,上面竖着一个高高的石碑。李水库眼睛有些看不清上面的字,努力睁大了眼睛,把脸贴在上面,才看出上面的字竟然是父亲的名字。他忍不住喊了一声,爹啊!爹!你怎么不等等俺呢?你有病为啥不跟俺说。什么信啊?俺没有收到信啊?
李水库被自己最后的这声哭喊给弄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外面的天完全黑了。
他走到窗前,借着外面的光,再一次看那封家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像是有表情,再看的时候,李水库忍不住鼻子酸了,而且一直酸到鼻子的根部,因为这些字越看越像他爹的字。
走之前他与爹狠狠地吵过架,李水库现在再也控制不住地想他了。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到了夜晚就拼命地咳嗽。有一回咳嗽是因为吃香蕉,那回爹发高烧昏迷了两天才醒,一睁开眼就说要吃香蕉。爹从来没有提出过自己要吃什么,突然这么说,全家都有了不祥的预感,害怕得要命。李水库哭着跑到了县城里买了回来,家里人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南方的水果。爹不舍得吃,他是在李水库的呵斥之下才硬是把剥好了皮的香蕉吃下了半条,没想到吃进去以后竟然拼命地咳嗽。知道全家人正看着他,爹停止咳嗽时就怪罪家里人说,让我吃这个干啥?这有啥好!刚进嘴里就化了,在肚子里成了痰,吃了还会咳嗽的,你们都看见了!显然爹醒过来了,醒过来的爹在心疼钱。爹的话惹出了全家人不断地傻笑。为了配合大家的笑,爹又咳嗽了起来。
爹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如果病重,他们会来信吗?他们的信会不会在路上丢失?李水库的脑袋发胀,他一直在想着怎么办。怎么办?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这个老人长得很像张曼丽,越来越像。连细细的纹路也越发清楚,到了最后,他脑子里的老人竟然一点一点变化成了他李水库的父亲。
脑子里全是父亲躺在床上的样子。他狠狠地甩了几次头,父亲却还是立在那里,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他笑。父亲平时很少笑,这样的笑,让李水库心里发毛。李水库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与自己父亲很像的老人。张曼丽呀张曼丽,你怎么不想想家?为什么非要逼我呢!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你为什么非要害我丢了工作呢!丢了工作我就等于丢了老婆。我本来还要带她回家呢。李水库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几乎要哭了,要知道为了娶这个老婆,家里欠了多少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