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最后，李水库分明觉得张曼丽在使用同情和怜悯了，这让他无言以对，他垂下了高粱穗一样的脑袋之后，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低头的时候，李水库一边看着自己的人造革皮鞋。他一边犯糊涂，是不是自己真的弄错了呢？越这样想，李水库越觉得这封信上的事与张曼丽无关。除了张曼丽的手和一双脚，张曼丽光洁饱满的额头，洁白的牙齿都不像从农村出来的人。再想想，这样的字，这样的地址，还有这样的内容，反倒像是自己的家信。

　　最后李水库还想用家乡话试试，他说，张经理，你也喜欢吃麻雀吗？是不是很多年都没吃过了。他记得信上面提到过这个，信上说张曼丽的父亲曾经说一定要坚持吃，只有这样她的哮喘病才能彻底治好。李水库知道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病。

　　张曼丽左眼下面的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发过愣后说，你在讲什么呢？我看你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

　　噢，对不起，我刚才说了一句我们家乡话。李水库说。

　　见张曼丽没吱声，李水库又说，我是问你喜欢吃没长毛的麻雀吗？这回他一板一眼用的是普通话。

　　不喜欢！张曼丽动了肝火，一下子变得心烦意乱，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只有你们那种又穷又冻的地方，人人才喜欢吃那类脏东西呢！

　　最后，她激动地站起身，猛烈地用自己一双有着细长鞋跟的皮鞋去踢身体左侧白白的墙壁。张曼丽自己也能听出，她的声音变了调。

　　只是快到门口的时候，张曼丽的表情又恢复了进门时的样子，她轻轻抚好衣服和裙子，让它们严谨地包裹着自己。李水库以为张曼丽会多看一眼自己，结果他并没有等到。张曼丽只留下一个强有力却透着冷漠的背影。

　　空气变得沉闷，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李水库的计划不仅落空，而且陷入了更大的恐慌。

　　8

　　程小桂的电话是约李水库晚上见面。

　　一进去，李水库就明显感觉出了程小桂和平时不一样。仅有的一小块地面被擦得很干净，还有，她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脸上荡漾着微笑。在过去，她对李水库是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

　　程小桂对他态度的转变，使他除脑子有些乱，同时身体也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

　　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女人，自己未来孩子的亲娘，他的身体慢慢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最后竟然是生动活泼。

　　程小桂一张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潮红。程小桂低着头，把一张宽大的纸皮铺在地上，然后坐了上去。此刻，她的眼睛不看李水库，而是盯着纸皮上面的字。

　　这样的一个地方显然两个人不能平躺，只能叠起来做那事，他们心里都知道。

　　洗手盆上面的水龙头在漏水，滴答滴答地发出了和李水库心跳一样的声音。

　　这让程小桂有点不好意思，她是第一次有这样的表情，害得李水库像一个准备偷吃而又被人看穿的男人那样。他急着腾出一只手去拧水龙头，却还是不管用。

　　这个时候程小桂说话了，她说，别拧它了，早就坏了。

　　李水库收回手的时候竟然把程小桂头顶的拖把弄翻了，拖把从一侧倒下来，李水库没接住，溅了李水库和程小桂一脸的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尽管李水库心里还是有疙瘩，不过笑过之后，李水库感觉比以前好了很多，因为程小桂一点清洁班班长的架子也没有了。他甚至想趁着她高兴让她把手套也脱下来。装白领可以理解，但是这样的地方实在没必要，都是夫妻谁不知道谁呀，其实没必要装的。再说你戴上手套就浪费了好看的一双手。当然这只能是他心里的话，他怕此刻说出来会扫了程小桂的兴，还是把话压了回去。

　　你猜咱家猪有多大啦？李水库对程小桂说。

　　猪？程小桂一脸茫然。好像她从来没见过猪一样。不过，只过了几秒钟，她就笑了。那猪很可爱呢，我记得当时还喂过它一次呢。

　　她的回答显然是城里人方式。不得已，李水库还是回到了自己要面对的问题上。

　　他在想：大楼里的人知道了信的事情会怎么样呢？程小桂从此不会原谅他，两个人可以偷着亲热的事显然再也没有了。如果家里人知道，老家人不仅会说他是败家子，而且还会说他李水库刚进城就学坏了。他真是左右为难。

　　不过，程小桂终归还是自己的老婆，这是一个不小的事情，她来的时间长，见识多，或者会有一个好办法呢。再说了，如果不告诉她，他心里的难受就没有一个人分担。

　　想了一下，他对程小桂说，我有个事情一直想跟你说。

　　让李水库想不到的是，听了这话，程小桂突然坐直身子，重新恢复了白天的样子，很严肃地看着正准备说话的李水库。她用白手指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说，那好，你说吧。

　　见程小桂这么快就变回这副神情，李水库身体打了一个激灵，差一点就挣脱出来的话，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他觉得这些话，还是放在自己肚子里安全。

　　他说，我看见饭堂那个洗碗的阿芳在里面拿了一袋子东西出去，还特意绕开了一楼的监控器，如果说她没做什么心虚的事，她为什么要绕开呢，本来他们是不能随便拿东西出门的。

　　看着程小桂好奇地盯着自己，李水库还是有点心虚，他慌忙补充了一句，看那个口袋的形状很像是一些米粉。

　　李水库被自己的话都吓住了，自己何时学会了造谣呢。这几天他的眼里除了信和信的主人，哪里还有什么食堂人和他们的影子呢。

　　轮到程小桂说话了，她说，你眼里怎么全是那些人呢，真是没品位。大楼里那个又漂亮又有权的女人，你知道吧，她才不得了呢。

　　谁？李水库问。

　　程小桂说，当然也有人说那个人是一个没人要的婊子，其实，她都三十四、五了。

　　啊！李水库有些吃惊。不过他还是表现得漫不经心。

　　哪个女人啊？他心里打起了鼓。

　　程小桂之前表现得很镇定，可是几分钟不到，她就显出了慌乱，她连着看了几眼紧闭的铁门，声音开始变了，没有什么，不要多问了，我可什么也没说。

　　我也不知道你乱七八糟说的是谁。李水库笑着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看见程小桂也放松了下来。

　　李水库用的是看录像时学到的姿势。

　　即使是在老家没吃饱的时候，李水库也是很勇猛。他准备用新学的方式去教训一下老婆，让她感到自己的厉害，从而恢复他作为丈夫的地位，同时也让她明白，他也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李水库了。

　　李水库想起初来深圳时，自己随时要摔倒的情景。现在可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快步行走甚至奔跑了。电梯就更不在话下，坐在上面上上下下他很舒服，什么不愉快的面部表情也没有，他的胃和心都在原地安放得很好，每次进到里面，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他都希望上来一个漂亮的女人，与他在空中单独呆上一会儿，最好还能说上几句。他经常想起第一次坐电梯时那个温暖的声音。他恨自己当时不争气，因为他连那个女孩子究竟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

　　想不到程小桂用的是一些更刺激人的招数。她先是把两只脚抬得很高，然后嘴里发出像猫一样的叫唤。这样一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过李水库还是感到了兴奋。

　　只是好景不长，才折腾几下，他就感到后背有一双眼睛，像是一个摄像头，随后李水库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个老人的脸和张曼丽哭泣的表情。

　　突然不行了。身体没有了力量，马上就松懈了。

　　对不起！李水库说。

　　他草草收兵，脑袋枕着手躺回原地。想不到，李水库除了心里乱成麻之外，身体更是变得说不出的糟，再也没有了往日威风，作为男人，他开始了害怕。

　　这样的情景程小桂第一次见。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李水库。程小桂笑骂他是一个软包的时候，他只能让嘴咧了一下而说不出话来。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