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晚饭的小孩们像平时那样煮了猪食喂了猪和鸡鸭,然后浑浑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他们都睡得太沉闷,到了日头升的老高,深圳的客人真的来了都不知。九点钟不到,就听见村头传来奔跑和汽车的声音。这些声音把村里的各种树木震得摇晃了。就连那些常年不出门的老人也会爬在栅栏上,对着响动的地方看。
响动的地方起先在村外,然后是村口。客人们进了村子后,直接奔向王屋。他们身前身后跟随着记者的相机和录相机。带路的村长踢翻了两个卖葱蒜和豆角叶的小摊。辛苦了两天,做了那么多工作,却还是有人觉悟不高。这时他开始觉得阿吉的阿公好。因为早晨就有人向他报告,主席台上已经铺好了红布,还做了家里人思想工作。想到这儿,作为村长他必须做主,向公司多要些钱,再说招商办厂的事也要靠他们呢。
阿吉看见院子里出现了混乱。县府干部们手里拿着一元钱的红包,发给外围的老人和小孩,目的是让他们尽快散开,而不要影响秩序。没想到人越来越多,连园子里的菜都被踩死了不少。直到大伯二伯和他们的女人跑过来,抢了别人手中的红包说,“是你们家的吗,这种钱你们也好意思拿。”被抢走红包的孩子哇哇大哭。这时做妈的不干了,吵闹、推搡起来。
村长拿着喇叭,不对女人,而是对着看热闹的男人们,“看什么看,还不把你们女人带走啊?再不走,我可要把镇里的公安叫来。”
女人们听了,互相看着,灰头土脸领着孩子出去了。胆大的还对着地面“呸”了一口。两个伯母见了,想要追上去理论,被各自男人揪住领子,拽了回来。现在两个人已经合好了,原因是二伯母侄女被建筑公司相中,准备招了做会计,收拾好行李,这次就能跟着去,反倒是大伯的儿子需要等通知了。这样一来,大伯的儿子,还必须讨好这位先去的阿姐了。
大伯一家转的快,马上向二伯母示好。二伯母也得体,不计较前边那些过结。表现大度,说,“我们姐妹一直不都这么要好么,如果不是深圳那个女人,哪有这些烂事呢。
“是啊,要怪就怪那个女人吧。”大伯母也笑了。
大伯走了过来,说,“是啊是啊,让咱侄女还要多费心,好好管着我那个仔啊,别让他也学了那个人把钱花在深圳女人身上。”大伯母这时把腰弯曲了,手亲热地搭在二伯母肩上。“放心吧。”夫妻二人爽快承诺,伸手接了大伯递过来的糕点。放好了,两个女人,两个男人像是连体人一样出了房,走到院子里。
客人们刚坐稳,便听见话筒传出“喂喂”的试音声,是村长。他先是介绍各级领导和来宾。会议开得很顺利,最后一项才是建筑公司代表发言。尽管时间短,但每句话让都人心里温暖。承诺书不能假,白纸黑字,句句都是真的。只是介绍阿吉阿爸的时候,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先是念王学友这名子时让村里人不知咋回事,其次是说阿爸那些事迹,完全让人不知道说谁,说到阿吉阿爸已在深圳已有了家庭生活时,全家差不多把头扭向了别处。最难受的应该是阿吉的阿公,他被邀请到在主席台前就坐,被左右两边的人夹住后,他的眼睛似乎只能盯着前方,眼仁像是用水银给固定住,就连看他的人也开始感到疲劳。阿吉觉得那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阿公。
会议显得有些烦闷,树上的鸟儿叫成了一团,没有一丝风。深圳的女客人低声说话了,“这里空气好,还有满园子的蔬菜。”
“主要是没有上化肥。”年轻女人说。
年龄稍大的拍了对方手臂说,“猪肉啊,你怎么没有想到猪肉呢,真是少见识,绝对不是饲料猪。”年轻女孩还想争辩几句,中年男人的脚从右侧踢过来,疼得她想叫却咽了回去,头和胸才又恢复了从前。两人步调一致,眼神重新变回了忧伤。
仪式结束之后,阿公主动提出可以带着去看看村里的庄稼,不过还是被劝阻了。说,“您身体不好,下次吧。”收了钱,阿公握手时已经有力了。除了要看田里的庄稼,还要带队去看那块地,他说自己和村民一样希望办厂的人早点过来,毕竟做人不能太自私,有福要同享。阿公说,“那就定了,下次,下次带你们去南山,那儿有土麦菜,风景好看。”
出了院门,深圳那个年轻女人还是忍不住,拉住长腿男人的袖口,踮高了脚在耳边嘀咕几句。男人显得为难,停住脚,一行人跟着停下等他。男人只好把村长拉到一边耳语。村长拍了大腿,笑着说,“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知道被允许后,阿吉见到女人的脸上笑成一朵花。“让我自己来摘啊,太好玩了。”女人掏出皮包里的一个相机,像个小孩儿,跳到树下,手放在树杈上面,让长腿男人给自己连着拍了十几张。
等到李子被女人全部摘净,等在一旁的村长便说吃饭的事了。晚上安排了在大队饭堂吃,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说那些东西在县里绝对见不到。
县领导笑着骂了句,“你以为县里人天天干吃化肥呀。”
村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停住脚,夸张地摆出要抽自己嘴巴的姿势。后面跟着的人都笑了。
其中的一个嘀咕了句,“一定要喝白酒,杀杀晦气。”
“呵,晦气,是晦气。可招商引资是大喜事,是全县的大喜事。”听了这句,县长也笑了,用手拍着说话人的肩说,“好,听来听去,怎么样都要喝酒,听你们的,刚刚听说有人想吃猪肉呢。”说这句时,县长笑咪咪地看着那位年轻女孩,县长还邀请了王屋的人一起去,阿公说,“不去了,家里还有些小事情要处理。”
村长似乎才想起什么,说,“是啊是啊,先去忙吧,这次亏了您识大体。都研究过了,已经通过,让他处理完家里的事就来上班。他说的是阿叔到村委工作一事。“上班后先跟着我跑这个项目。”
大伯本来还想跟着,是被老婆从后面狠狠揪住了,人才退回来。
很快就听到越来越近的锣鼓声,那是为了欢迎县长还有准备投资的客人。
5
父亲下葬当晚,阿吉失踪了。
大人们按住她磕了三个头之后,就被推出人群。下山很远她还能听见熟悉的哭声。路上她停过两次。一次是在村委的后边,她闻到了香气。平时都是阿叔做了这些给她吃。家里闹腾了几天,似乎已经忘记了正经做饭、吃饭。香味是村委的食堂里面传出来的。她踩了块石头,向里面看,师傅正忙着向盆子里面盛猪蹄,另一个正向排骨上面涮油。忙过了之后,有一个向窗外望了眼,见是没人,从锅里拎出一块油乎乎的肉,用刀切出两份。递给对方一大块,然后靠着墙大口吃起来。其中的一个抬了头说,“要是再多死几个,咱兄弟就能天天有好肉吃了。”
“是啊,村里人不知多羡慕王屋呢。这回看明白了,工伤还是没有死人合算,没拖累,几十万。还了债,盖房子,讨老婆,供孩子上学全齐了。”
另个说,“也不是全都这样,是王屋人有头脑,大事情不乱阵角。假使有一个不配合都骗不来这么多赔偿费,也不会这样圆满啊,现在王屋每个人都有份,那女人也无话可说,还把名声洗干净了。换了别人家你试试,除了犯傻,啥事也搞不清。”
“是啊,现在王屋每个都能分上钱了,真是圆满。”阿吉听见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愉快地撕扯着猪肉。
另个说,“那也要感谢我们村,从来没这么心齐过。”
“那是啊,投资是大事啊,连三岁小孩都明白赚钱是大事。”另个说。
“村里人原来还担心,最怕他不同意,误了大事。”
“那是你不懂人心,人的心啊!把错都归到死人身上,现在谁都有台阶了。”说话之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念了句,“最可怜阿吉他阿爸啊。”
直到听见响动,两个人才都停了嘴,忙着把肉藏起来。
脚下的石头翻了,阿吉摔倒在地上。屁股很疼,坐在地上。天全黑下来,她突然记不起家的方向。
第二次停下,是发现了一些小小的土包。如果在以往,阿吉一定会害怕,小的时候,她听过太多关于鬼的故事,知道这种小包就是放死人的地方。这次,阿吉不害怕了,她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