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阿爸就被放到这样的土包里。
这会儿,她坐到土包上面,看着月亮。地面被映成蓝色,和天空一样。就这样,她坐在土包上面很温暖。土包里有她的阿爸,虽然不记得他的相貌。可是她觉得两个人一样孤单。她在许多个土包上面停下,有时,还坐下对着土包说话。
根本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家。院子里摆了吃饭的桌子,碟子上还有些剩菜没收拾,有几个男人喝多酒睡在桌子下面。
乱撞了一阵子,才回到房里,明亮的灯光下,坐着睡觉的家里人。有的流了口水,有的依在被垛上打起了呼噜。不知何时,她被一缕白烟吸住了眼睛。白烟并不走,模模糊糊有了人形,像是有绳子牵着,停在半空中。阿吉觉得自己顺着烟走了一会。脚步很轻,连自己也听不见了。走到院后面的李子树下就犯了困。甚至连一步都走不动。两棵树是当年阿爸栽的。那时阿吉还不会走路,他抱着阿吉铲土,抱着阿吉浇水。还说过明年就能结果子给阿吉吃了。再后来是阿叔接上,由她抱着阿吉浇水。阿叔抱着她,她闻着阿叔身上的味,想往里拱,不知为什么她还梦见自己吃阿叔做的饭,再后来竟是喝阿叔的奶。流进嘴里,胃里。连阿吉的心也疼了。
据后来村里人说,昏黄的灯泡照耀下,阿吉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晚她变了,眼珠乱转,又说又笑。问她,总是答非所问。后来阿妈发现了阿吉的一只鞋没了,还有就是阿吉的眼睛里有了一种蓝幽幽被称为邪气的东西。
阿吉后来还听说,为了给她还魂,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找了两个信封,在阿吉的头顶上方烧了灰给她喝。还把阿吉的衣服反过来穿上。用村里人的方法,对着远处大喊,“快回来吧,西天路上快回来吧!”水田村的人把这样的事叫做请叫魂。
阿吉身边摆着一个四方桌子,上面放着阿吉喜欢吃的酿豆腐、猪肉丸和白米饭。透过眼毛就可以看见那些好吃的。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胃口,而只想睡觉。
县里乡里医生也请来看过,吃了不少药,还找了会掐算的神婆。到后来,也总是不见好,昏昏沉沉像是醒不了。时间拖得很长,甚至有些老人开始摇头。“不行就算了吧,别费钱,钱要花对地方,反正她阿妈就快要生了。”有人劝阿公。
等阿吉真正清醒过来,就已经入冬了,结婚的阿叔和阿妈旅行结婚回来了。
是一群小孩走了很远的路才把两个人迎回来的。说是两个人都变了样,远了看像是带着一副耳机。近了才知是被冻伤了耳朵上面沾着药用白胶布。女的倒是胖了,脸庞宽大了许多,发着贼光,连走路的姿势似乎也变了,
两棵李树除果子没了,还有另外一些不同。至于是什么,谁也想不出。看着被放倒的两棵树,阿吉妈突然改变主意,不想用这个做婴儿床了,而是雇了人连根带树拔掉,拉走。阿公求了阿吉的二伯母帮他染黑了头发,还特意换上阿叔从深圳带回的新裤子。穿了新裤子,他拿出村里给他招商引资的奖金,对阿叔说,“正月十五前让他们过来热闹热闹吧。”他说的是耍狮子那些人。钱由阿公出,因此他又提了要求,“还是小规模,现在情况好了,不要让人太眼红。”他确实知道水田村的老人们个个都在羡慕他,毕竟王屋里里外外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的计划是,明年春天,再接个二层楼,外面包上瓷砖,水田人最羡慕的那种。
快过年了,不断有人从深圳回来,带回各式各样的故事。可村里人还是急急地赶到王屋。毕竟王屋才真正让他们羡慕。过来讨糖吃的妇女们起哄,开着玩笑,话题围绕阿吉的阿妈。女人像第一次怀孕那样羞红了脸,肥大的屁股和一张脸都显得无比扭捏。推搡着一个讲话最大声,笑得最浪那个姐妹。之前她在女人耳前说了几句,漏出来的是“幸福”二字。
不知是谁想起了阿吉,毕竟太久没有见过了。有人跑到栽过李树那个位置,捉住了越发瘦小的阿吉,拖到阿叔眼前,喜喜地逼着她,“快改口叫阿爸呀,可再不许喊阿叔了。”
这一句把阿叔说成了大红脸,人也结巴了,他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甚至看阿吉的样子也显得有些可怜。
阿吉咬紧嘴唇,眼睛根本不看阿叔。空气一度变得紧张起来,仿佛要爆炸般,直到阿公装出愠怒,骂了阿吉一句,“没出息!”算是解了围。
听见这话,阿妈的过来了,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拉住阿吉的手,又摸了脸,圆润的下巴抵在阿吉的额头上,求着,“快叫啊,看你阿爸为你买了啥,还是特意到百货大楼挑得呢。”话没说完,手已经从包里提出一件粉红色的小风衣,这种款式,阿吉好象在电视上见过。
另只袖子还没等穿上,阿吉便流了泪,下雨般,止不住。
这一年的西北风确实很大,可怎样也挡不住王屋传出的那一阵阵喜气。
2010、2、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