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向后拖着自己的身体。

　　男人就说，我都不怕，你一个外省的打工妹还怕什么。

　　程小桃不说话，过了一小会儿，她闭上眼睛装醉。

　　透过眼皮，感觉男人眼睛在小桃脸上停驻。

　　男人伸长了手臂，把小桃身后的灯光调到最明亮，小桃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车间。

　　她想制止，却看见男人正从小桃眼缝外面笑，随后用一根粗硬手指来提她的眼皮，强光刺进小桃眼里和身体的最底部。

　　男人笑着说，告诉我，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把小桃给问住了，发了一会呆，仍答不出，她很少这样想问题。看见小桃不说话，男人又问，也就是说，你最想得到什么？

　　我，我想喝你们云城人煲的那种汤。这样一句，把小桃自己也吓一跳。除了知道云城人喜欢讲排场、信神拜佛。还知道他们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那是一种很特别的老火汤。味道从上午十点左右到到晚上六点，一直都漂荡在云城的半空中，让小桃全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通透和舒服。这些话她从来没对人说过，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难以启齿，人家会以为她小桃就是一个馋嘴的女孩，包括对方小红。

　　当官男人说：你真是调皮，那有什么好喝的，你看，我每天都喝，都怕得要命啦！差不多就是受罪啊！你说的不就是一些什么西洋花、萝卜、排骨放在一起煲的那种破汤吗。你真奇怪，不过我还很喜欢你的这种怪念头，快说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想法。

　　小桃说：我认为你们本地人有一种我们学不到的样子。知道此刻自己正绕弯子，小桃为自己的心计很是得意。谁都明白汤就是代表一种居家生活，代表着到了晚上可以在干净而整齐得街道上散步，可以自由进出海关，而不用被人检查证件的优越。小桃的确喜欢他们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有他们把家里的堂客叫太太，把女人一律叫小姐，这一切都让小桃感到新鲜和说不出的高级。

　　男人笑脸上有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他显然没有弄清小桃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桃说，我们老家人一天倒晚苦着脸。见男人在听，小桃又说，你们云城男人对什么好像都无所谓。

　　男人笑了，那是因为你们老家人爱思索，看起来你们老家人个个都是思想家啊！

　　这一回小桃没话了，她根本没有想到男人这样轻松就打发了她的问题。这种回答让小桃有苦说不出。

　　男人把两个手指放在小桃脸上说，好了！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你真是年轻啊，我的女儿也像你这么大。

　　她现在在哪儿？小桃只得装出关心，不过还是有点生气，想跟她交往就不应该对她提什么儿子、女儿之类。不就是让她先做二奶吗？又不是没有心里准备，何必说得那么清楚。

　　在外面读书呀。男人笑着又说，奇怪，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不读书呢。他盯着程小桃的脸，现在这个社会没有知识可不行，所以才导致你有汤啊饭啊的可笑理想。

　　程小桃苦笑了一下，眼睛看着别处再也不想说话。

　　谁家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呢，难道农村的孩子就不是人吗？汤和饭又怎么了，程小桃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子就冷了。

　　2

　　程小桃和方小红同时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话，如果你想甩掉一个男人的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借钱。

　　这一招程小桃认为还真管用，不过只试一次就得打住，她和方小红的理想并不一样，她要在男人面前装成淑女，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做本地人的老婆。这个理论对方小红就更不适用，甩男人干嘛，那是有钱女人们用的。方小红认为写书的人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和程小桃一样，方小红也来自盐县，都是喝洞庭湖水长大的。这是到了工厂四个多月以后才知道的。不过也没什么，厂里大部份都是四川、湖南、江西人，要找老乡还是很容易，只是老乡观念这两年无论在哪儿都已经淡了。

　　要嫁一个云城男人，这是她的秘密。刚开始连方小红也不知道。有了心思的小桃主动去发现了云城的许多优点。夜深人静，她经常用这些优点跟自己的老家比较。比如这个城市四季可以穿裙子。当然在工厂里的小桃也没有多少机会，她们要一年到头穿工装。还有云城人爱清洁讲卫生，他们每晚都要洗澡，一见面就问洗了吗？就像老家问吃了吗一样。

　　最主要的是那个汤，总是让小桃无限渴望。有时是一种墨鱼味，有时是一种浓浓的猪肉香，这对一天到晚吃工厂饭菜的程小桃来说，就是折磨。食堂的饭菜充其量就是熟了，什么味道也没有。望着那一排排通亮的桔黄灯火，程小桃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吃一次那样的饭呢？

　　当时是在饭堂排队打饭，排到可以看见师傅一张宽脸的时候，才把手里一小团毛线和两根钢针放在工装口袋里，然后去另一个口袋掏饭票。这一掏吓了一跳，口袋里除了一个钥匙一个工作牌什么也没有。低下头看前后左右还有地下，除了一滩不小心被泼洒出来的汤汁和不知谁吐的一口黄痰竟然什么也没看见。她急了，不仅可惜了八毛钱，关键是白白排了半天的队，马上就到了，如果空着手走出去，人家会骂她七线(神经病)。

　　乱轰轰说话的声撞到对面的铁板上有了巨大的回响，听起来就像远处的雷声。饭堂是用铁皮围起来，到了夏天就有点像蒸笼，伴着回音小桃脑袋嗡嗡在响。

　　终于轮到了，许多眼睛盯着小桃。她闪了一下身子，把前面端汤的女工让出去，一脸无奈，看着窗口里一团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什么？快点！师傅的脸上没有表情。之前师傅早看见程小桃浑身上下翻腾，几个师傅都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个个脸宽得像一只大面盆。听说原来就是云城本地农民。土地变成工厂以后，他们也就进了厂里。在以女工为主的工厂里，他们的地位很高。虽然他们所过之处经常飘浮着一身油烟和葱花味，嘴角常年累月搭拉着，好像哪个欠了他们的钱。也有一些女孩为了省一点饭票就免费给他们睡，他们当然神气。为了表明自己云城的身份，他们只讲广东话。

　　翻了几遍还是没有，还要不要站在这里，程小桃一边犹豫不决一边对着窗口一堆白色挤出笑。正要开口说话，后面就有一只粗糙的大手，顺着她的下巴伸过来，掉漆的花盆档在小桃眼前。一个女工脑袋扛在程小桃右肩上。

　　干什么，急着吃了去死呀！程小桃也不看后面的人，对着眼前的饭盆张口骂着。

　　你到是打呀！发什么呆啊！你以为这是在自己家床上睡懒觉？真是神经！一张大嘴对着小桃一张一合。小桃见到了对方的烂牙，摆放那些牙的嘴里正不断涌出一股股酸腐口气，随着口气飘出来的是四川普通话。

　　要是平时程小桃准会再大骂两句，可现在不行。她的笑容先是有点扭结，随后就变成茫然最后僵死。今天她不想跟任何人打架，连续一个月，每晚加班到11点，半夜才睡，骨头都要散了。再说上一次和一个女工因为排队洗澡打起来，人家两姐妹一起上，自己头发被扯下一大把，到现在都还没长齐呢。

　　先用这个吧。这个是她的！一个梳着马尾巴的女孩子，对着窗口的白衣服白脸说，随后一张小白纸递进窗口，上面有一个三角形的红色印章。

　　要什么？师傅挥着饭勺对着程小桃显出一副不耐烦。

　　这个，还有那个。程小桃指着花花绿绿的菜。也许是一下子被很多人看，喉管里发出的声音有点怪。辣椒炒腐竹，酸豆角炒肉末。饭是随便打的。脑子空白。要是以往她不会要两样菜，两样菜就是她家新房子的一块砖。平时她都是一个菜就打发了，现在这是一张两块钱的饭票，另外有很多眼睛正盯着，她不好意思那么寒酸。

　　端着饭和汤走出来，到处都是人，看不到哪里还有空位。担心有人因为方才的事在看自己，就想着快点找个位子坐下。这时候她看见了给她饭票的女孩子。她坐在不远处，一张台已经围满了人。

　　如果不是人多，刚才就想问问她是哪个车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