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们还要下去啊。”女人脸颊泛红，瞪着男人，表情怪异。

　　“废话啊，我看你是傻了。我们当然要下去，上来就是为了体面的下去。”

　　女人的确饿了。可是她不可能舍得吃掉。要知道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东西。此刻，她伸出手，去接，手碰到了男人，像是触电。躲了一下，却被男人捉住了。她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很是扭怩。抓好了东西，手立刻收回。笑也不敢面对男人。女人笑的时候，故意让自己的下巴微微翘起。她知道，男人一直喜欢女人这个神态。

　　为了掩饰刚才的一幕，她装出心硬，对自己男人说：“趁着他们现在这样，我们不如把小四的钱也要回来。”小四是他们的同乡，半年前被炒了，临走前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拿回来。

　　“别管那闲事了，能把咱自己的要回来已经不容易。”

　　老板一直在说话，不知何时他竟然对着夜空讲出自己的身世，包括如何从一个穷小子靠给人家做苦力才有了现在等等。两个人都感觉到，老板最后有些哽咽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此刻，老板对着矿泉水瓶嘴又喝了一口之后，向着半空中的两个人说：“天这么冷，你们一定饿了，也渴了，早点下来，也吃点东西。”

　　黄灿生的声音也哑了，他对着下面说：“如果下去，一定要把工钱补回来，手还要治，治好为至，决不能因为这个事炒人。”

　　“怎么会啊，兄弟，你下来吧，你们跟着我创业，我怎么舍得呢，我要把你当成兄弟姐妹。”由下而上的声音，一下子灌满了两个人，瞬间变成了温暖的水，荡漾在两个人身体的内部。

　　杜小娟说：“求求你，别再逼人家，你好好想一想，我们做得也不全对，要是多学一些安全常识，做好防护，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

　　她清楚地看见男人身子晃动了一下，眼圈发红。

　　男人没说话。风很大，两个人的衣服被打透了。

　　晚霞早已经没了，天空像是黑锅一样盖在头顶，她看着远处，尽管那里是黑麻麻的，可是她知道那里很美，只是暂时被藏在了云层里。

　　他们看见很多人在吃盒饭，有两对男女累得靠在一起，那是工作人员。

　　听见了吵架，是两个扛摄像机和照相机的人与工作人员。高个子男人带着一帮人也从车里跑出来。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看着下面的混乱，男的女的仿佛成了局外人。可是他们感到了某种不安。

　　接下来，就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两个人同时发现的。先是看见孩子，那一刻，杜小娟手上的玫瑰和朱古力同时坠落，无声无息。黄灿生感觉老婆的眼睛也一起追了下去。

　　玫瑰跌到一片银灰色中间。那是早就铺好的气垫，记得有人在下面人铺的时候，杜小娟还说了一句，我们要是有那样的一个床有多好啊。

　　男人还曾经调侃：“你就爱想美事，要是在那样的地方，你这种穷人保准会失眠，连做那个事也不会了。”

　　“看来看去，你就是一个穷命。”杜小娟当时认为丈夫太过小看了自己。

　　立在风中的还有矮小许多的父亲。

　　此刻，男人抱着泥柱子，额上流出了汗。杜小娟怕了，从来男人都是最勇敢的，这样的神态，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终于，男人听到父亲在喇叭里面说话，父亲举着喇叭的姿势是那么笨拙。可是他的声音细小、微弱，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看见有人站在孩子身边指指点点，男人才真正慌了。他担心有人会为难儿子。到时候，儿子一定会吓着，从来儿子就那么胆小。

　　黄灿生迅速举起身上的喇叭，对着地面上的孩子说：“别害怕，我和你妈没事，就是上来看一看，这里能看很远。因为远处的风景，特别美。”

　　他最怕儿子的哭叫，如果那样，他一定受不了。

　　想不到儿子并没有害怕，而是举起了喇叭，对着半空中说：“我坐过汽车啦，那种高级汽车，我的同学谁也没有坐过。我还吃了苹果和牛奶，也是老板伯伯买的。”

　　儿子才十岁。黄灿生却听出儿子的声音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儿子的普通话说得真好听啊。

　　随后是父亲抢过了话筒，这一次的声音很大，黄灿生听得清楚：“是啊，是啊，可惜村里人没人看见。”

　　到了最后，父亲的声音竟然显得兴奋，他说，“老板说要认他做干儿子呢，老板家没有男孩。他们一定会对他好的。这可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啊，你要谢谢人家啊。”

　　下去之前，女人一直想告诉男人，虽然他只会弹两句，可是很好听。

　　落地那一刻。女人的表现完全失常，她像是不认识公公和儿子，而只想看看跌在气垫上面的玫瑰是否还完整。

　　如果不是被迅速推进车里，黄灿生很想多看一眼儿子。儿子长高了，嘴角下垂，一身崭新的运动服使他的样子变化很大。这让黄灿生放弃了拥抱的想法。此刻，儿子的手里捧着一款最新的电子游戏机。他正陌生地看着几年未见的父亲黄灿生。

　　儿子手上的那种东西，黄灿生并不陌生，是自己厂里的产品。流水线作业，杜小娟和黄灿生在各自的拉里，负责此产品的某个镙丝的安放和管线焊接，经历全部工序之后才算是成型，最后打包运送国外。黄灿生第一次在儿子手中看见了完整的。

　　儿子原地未动，身体向后靠着。他的一只小手抓住老板那只肥厚的大手，紧紧不放。老板的一张脸写满慈爱，看得出那是发自内心的。

　　有一瞬间，作为父亲的黄灿生，也是异常兴奋，他甚至想把这种感觉喊出声。直到转过身，看到那一对等待他的手拷，它们正散发着高傲的银光，这银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使身体重新变回曾经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