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了多久，刘先锋慢慢地穿上裤子，背心，趿着一双人字拖鞋，挪到阳台边上，给自己点上一支白沙烟。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望着近处的楼房。就连身后的阿香眼里闪着泪光，满脸怨恨，穿着那双夸张的松高鞋风一样跑远，他也没回头。

　　再回头的时候，他是对着小桌子方向。只用了两个健步，就走近了目标。他拎起塑料袋，里面是新鲜的波菜和猪肉。那是四舅带过来的。对着黑乎乎的墙壁，他像是一个投弹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甩了出去。与此同时，嘴上的烟也被吐出很远，很远。

　　终于，四舅弄明白了一个理，那就是刘先锋不爱自己老婆、孩子了。当年入了这家，他也是看在村长这个份上。又躺了一会，脑子里突然跳出王海鸥的脸，他惊出一身汗。

　　想起前两天，他在市场买了几个赣州产的小桔子，一路走到王海鸥家小区，担心新来的保安又要盘问，四舅绕到西门。竟然发现看见有个身影很像是刘先锋。那个人也像是发现了有人看他，快速转进胡同里了。四舅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此时他吓住了。他突然觉得王海鸥六岁的时候，可能已经记事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阴谋。深圳这个地方，满街都是女的。不然的话，她为什么那么积极主动地为刘先锋找工作，又是一个全村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工作呢。

　　正如四舅的预想，王海鸥的确刚刚与刘先锋见了一面。

　　他打来了电话。说要好好谈谈。他约好了在一家小旅店等。早在前几天，王海鸥就感到一种模糊而确凿的不详，随后是右眼皮每隔三十秒就跳一次，压上一块小白纸也不挡不住那种猛烈。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刘先锋的工作已经丢了。早晨还好好的，到了下午才通知他，让他三天之内收拾行李走人。

　　“我要和你结婚。”刘先锋眼睛里有血丝。

　　“不是跟姐开玩笑吧。”王海鸥脸上还是笑着，可浑身变得冰冷。

　　“你不是我姐，我是认真的，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嫌你，我马上就回东北去办离婚。”

　　“那我表妹怎么办。”王海鸥说。

　　“什么表妹表妹的，他们怎么看你，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怎么看我了。”王海鸥问。

　　“其实我的人还没到深圳，他们就已经担心了。怕你会相中我。”刘先锋说。

　　“什么，我会相中你？”王海鸥一声冷笑。

　　“对，我知道你从来都看不上我。不过，他们怎么想的，你可以去问。”刘先锋继续说，“他们提醒我一定要小心，说你这种女人，反正身子已经脏了，才不会在乎被什么人睡呢。”最后这话没有说完，刘先锋就已经看见了王海鸥的变化。

　　连王海鸥自己也不清楚衣服什么时候脱光的。这一次，她是一边哭着尖叫一边做爱的。她把对方的手和身体咬出了血。

　　“把灯关上。”她喊着。此刻，她不想看见对方的脸。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刘先锋走在一起。

　　脑子里全部都是外甥女王海鸥的面孔，哭泣的，狰狞的，小时候的，现在的。四舅睡不着，身子发抖。他悄悄下了床，穿好了鞋，他准备去不远处的小店打个电话。拨了号，才想起这个时候家里可能都睡了。正想放，那边就接了起来。是闰女接的，身边还有小孩子哭叫着要抢电话。

　　他就是简单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还问了村里对他到深圳打工都说了什么。

　　闰女没有什么心计，根本不明白父亲真正的用意。什么事都不清楚，脑子也不多想，问一句答一句。四舅不说话，对方就没了声音。四舅有些失望，摊开手上的一个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天麻、鱼头、麻雀仔头。

　　“真吓人，我可不敢吃那样的东西。”闰女不明白爹怎么会信这些。

　　“吃吧，听爹的话，吃了啥病都好了，病好了咱就不愁了。”四舅眼睛里盛着泪，声音里透着乞求，这个偏方是王海鸥母亲使用的。就是那天，在厨房里剥蒜时发现的，关于这个偏方，四舅问得很细。四舅后来一直在想，王海鸥的母亲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病才被两个男人扔下的。

　　四舅压住电话，长叹了一口气，说，“这边都好，家里别担心，刘先锋那小子也很想家里，想你们娘俩，就是工作太忙。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俩个一起回。”

　　闰女一听说到刘先锋的名儿就高兴了，羞羞答答的劲头就出来了。还想问多点。四舅喉咙就有些发紧了，就说要挂了，有人要打电话。也太晚了，明天还要起早呢。放下电话，四舅想起，都忘记讲自己在深圳做什么活了。一想到闰女也没主动问问这个当爹的最近好不好，住得惯不惯，就有了悲伤，叹了口气，付了钱，离开小店。

　　回去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不知怎么回事，双腿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

　　5

　　晚饭前，他目睹了有人跳楼。当时正是彩霞满天。跳楼者通常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只是四舅并没有听过世事无绝对这样的话。跳楼者尽管不是他的亲人或者熟人，可是他仍然想起了那句真理，事情都是有联系的。只是他永远也想不到，跳楼那个人差一点就是外甥女王海鸥。

　　王海鸥遭遇了刘先锋。

　　“别开玩笑，绝对不行。”王海鸥苦苦哀求刘先锋。

　　“这事，你说了不算。”刘先锋态度异常强硬。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上了我那间店。可那店是我用命换来的，还有我妈的钱。求求你了，那差不多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王海鸥嗓子已经嘶哑。之前已经交涉了很多次。除了对着电话，刘先锋好几次站在王海鸥家楼下，通过电话和对讲机，告诉王海鸥，说再不出来就去砸店。

　　她终于相信刘先锋其实就是一个无赖，她开始同情四舅。

　　“我不管你是不是租来的，反正不是什么正道上的钱。随你怎么说，我就是要和你结婚。”

　　“你知不知道，那样的话，你就会把四舅一家全毁了。你是那个家的大梁啊，你可别再害他们了。”说完这一句的时候，王海鸥已经瘫成了一堆烂泥。

　　为了吓住刘先锋，王海鸥和曾经的一个男人好了回去，当晚住在一起。那是一个快五十的独眼男人，是王海鸥的东北老乡，承包过运输公司的士，也收过各种店铺和大排档的保护费。当年她给过王海鸥钱花，也帮她出头打过架。想不到，现在这个男人欠下巨额赌资，正苦无办法，王海鸥竟然自己送上了门。

　　看见街上瘫着的一堆，尽管只是远远的一眼，四舅就吐了。仿佛高处坠落的正是自己的身体，人在空中，那种可怕的缓慢，让他无脏六腑都被抽空。

　　很快，被抽空的四舅就有了勇气，他决定去找刘先锋。是那个跳楼者提醒了他。他想起女婿有严重的恐高症。农村人哪个没这病呢。需要出手了，必要的时候，自己可能会一起下去。想到这儿，四舅眼里有些湿润，他最放不下的还是老家还有可怜的孩子。可还有什么办法呢，一步步，都是逼的。他对着一个捡来的小镜子，把乱了的头发慢慢压平。

　　曾经的叛逆女孩——王海鸥两岁之后，第一次热泪双流。

　　王海鸥的母亲，这位东北小镇上民政干部，她没有乱，没有惊慌。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没有责怪女儿一句，甚至很少说话。从头到尾，她一直气定神闲。虽然，样子在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可是，她的脸上露出那种冷笑，很是吓人。她在心里说，“让他们惦记吧。”她秘密把店铺转了手，留下母女二人足够的生活费，其余换成另外两样东西。王海鸥怎么也想不到，母亲换来的是两块巨大的永久墓地。使用人的位置上，端端正正分别写着她和王海鸥的名子。

　　想好了，要在喝酒的时候，把该说的话全说到，基本上算是最后的摊牌。因为想到了结果，四舅已经不紧张，在心里，他为女婿和自己选好了阳台和起跳的位置，也想好了跳下之前，还是要给他机会，再问一次回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