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樽

我争取在几分钟内把话说完。立功先生我是第一次见，因为他的名字非常好记，意思就是“我立功”，所以看过他的署名文章竟一直记得。多年前，似乎是在报纸上，看过他写的一篇文章，叫做《我在地铁逛风景》。在这之前知道他的身份，是政协的官员，看了那篇文章，就感受到一种浓郁的文人情怀，文章写得很繁复，讲了他怎么放弃开车换乘地铁去上班，通过乘地铁上下班，来来往往，观察到地铁上的人与事，以及乘地铁的种种好处。当时给我很大触动，就是一个政府官员，如此津津乐道地讲述乘坐公共交通，有种难得的亲和性与真性情。从整个行为和描绘中，可以看到作者对日常的热爱，对文字的热爱，对讲述和表达的痴迷，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葵花金黄色》煌煌近六十万言，是传统现实主义大作，也是为故乡立传的匠心之作。历史跨度大，人物众多而复杂，可以说架势十足。虽然作者之前已经完成出版了多部小说，这部长篇小说也是传统基调的书写，但我仍然感受到其中的血气方刚，就是写作的朝气。从作家的写作情绪和雄心看，立功先生的写作应该也是刚刚开始，我指的是，他现在已经卸下了所有的公务以及繁冗的牵绊，进入到一种全身心的写作状态，这是他的新开始。在当下时代，真正以热爱之情从事的写作越来越稀缺，我们也看到大量的人，只是因为职业或因为某种专业的惯性而写作，那种机械的，甚至是僵化的写作，不可能产生真正有情有感、有生活温度的好作品。

既然立功先生的写作正进入勃发期，我愿以自己观察的一得之见，提一点值得警惕的建议。立功先生的写作已有较强的个人化色彩，刚才昌龙也讲到了长年的公文写作的工作经验，对于他从事文学创作带来的深刻影响。我觉得，在简洁的同时，恰也应该警惕，就是公文写作的经验，可能养成简洁、精炼的特点，同时，也可能消解文学的生动、鲜活、诗性。

在这之前，我跟相关的朋友谈及过此事。比如有位宣传部的前官员，我看到他的微信短文，真心称赞他的文采和情怀，当他后来离开宣传部，专门从事写作时，再看他的文章感受就不同了，作为政府官员，在文字中表现出真性情是非常难得，且值得称赞。但若专业从事写作，读者就会以专业写作者的要求去看待，而不是按政府官员去要求，此时对行文就有了更高的标准，只要稍微表现出程式化、套路化，就会很突出很醒目，就会与文学的陈言务去，求新求变，文采斐然产生距离。

所以，有过政府公文写作的作家，尤其是时间较长的，一定要警惕公文写作潜移默化的负面影响，比如：可能有的八股文式的概念化、格式化、公式化，空洞枯燥，老生常谈，四平八稳，这些东西的渗透，必然影响和制约文学的鲜活生动。我有一位现在政府做笔杆子写材料的朋友，早年原本是个年轻新锐批评家，文章犀利，充满个性，在政府为官写材料多年，现在再来看他写学术的文章简直惨不忍睹，已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我想不完全是他本身的问题，而是机关的文牍写作，久而久之，废了原来的书写功夫。

因此，一定要警惕公文写作的习惯，公文写作的经验。今天我们研讨立功先生的作品，我觉得有必要做这样一个提醒。当然，这个提醒并不是说眼前作品有这方面的突出问题，而是说在当下未来的写作中，这是值得自觉警惕的，一定要警惕公文写作带来的对文学的侵蚀。

另外，不知道立功先生有没有读过意大利大作家卡尔维诺的《美国讲稿》，这本书另外的译名叫《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我热力推荐此书。这是卡尔维诺八十年代在美国大学做的五次演讲的讲稿，五个章节，讲了五个写作的关键词，每个有理想的写作者，都应该阅读，从中获得写作的帮助。

我简单说一下这五个关键词：1.轻逸。2.迅捷或快速。3.确切或精确。4.形象或传神。5.繁复。这五个关键词，在书中都有详尽阐释，不仅充满写作的真知灼见，行文也极为精彩，既可作为文艺理论去学习，也可作为高妙的散文、美文去欣赏。

前段时间，我在福田图书馆做过一个系列演讲名叫“经典文学的电影叙述”，副标题是以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为例，讲座涉及的主要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家，基本没怎么涉及古典的伟大作家，今天说到这儿，恰好可以放松讲个比较典型的“迅捷或快速”的案例，来自托尔斯泰创作《安娜·卡列尼娜》，当时托翁已经写了很多内容，仍觉得仍没找到精彩的开头，他要找一个非常抓人，又能够快速进入小说情境的叙述，但一直没有找到。后来，偶然一天，他看到了普希金的《别尔金小说集》中有个短篇，讲述的是一次家庭聚会，普希金作品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客人们都到齐了”。托尔斯泰当即拍案而起，终于找到了怎样开头，他立即写下这样的句子：“奥布朗斯基的家里一切都乱了。”然后就是分别叙述这个家庭怎么个乱法，因为安娜的哥哥奥布朗斯基被发现跟家庭女教师有暧昧关系，导致妻子一气之下出走，仆人怎么样，孩子怎么样，安娜怎么样等等展开叙事。今天大家都知道《安娜·卡列尼娜》开头还有两句话，是托翁出版前觉得应该写两句带点哲理的论述，才有了大家熟知的“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然后才是“奥布朗斯基家里的一切都乱了”。我以为这是“迅捷或快速”写作的典型个案，一下就切入了叙事，带读者进入了小说的情境。

立功先生的写作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未来还有更长远、更宏大的写作。我在此只做这样一点提醒，一个值得警惕的行文习惯对文学的影响，同时推荐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但愿对你未来的写作有启发。

谢谢。

作者简介：

王樽，深圳市评协副主席。